阿珩眼睜睜地看著他痛苦地死去,什麼都做不了,隻能哭叫“父王”。
隨著生命的遠離,痛苦漸漸消失了,高辛王的手從阿珩的腕上無力地滑下,阿珩此時又用力地握住他,似乎想抓住他最後的生命。
高辛王的眼睛越來越晦暗,頭搭在枕畔,正好對著窗戶。
他凝望著窗外,微微而笑,慘白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
阿珩忙貼在他唇邊。
“美人桃,美人——”
阿珩不明白,“父王,你是想見哪個美人嗎?”
高辛王笑了,神色安詳地吐出了最後一口氣息,眼珠中倒映著窗外的一樹繁花。
“父王,父王……”
曾經的三大帝王之一,大荒內最風流儒雅的君王。斜陽花影裏笙歌管弦,翠湖煙波中春衫縱情,美人簇擁,兒女成群,最後卻被幽禁於一方園子,孤零零地死於冷榻上。
阿珩伏在榻上,失聲痛哭。她雖未殺高辛王,可今日的慘劇何嚐沒有她的分兒呢?
少昊發現阿珩假傳旨意,擅闖琪園。立即扔下一切,含怒而來,步若流星,剛踏上小橋,阿珩的痛哭聲傳來。
他的步子猛地停住,呆望著藤蘿掩映中的紅蓼蘆。
紅蓼蘆前碧波蕩漾,累累蓼花色紅欲燃,風起處,亂紅陣陣,吹入帷幕,枝頭的子規聲聲啼,淒長的一聲又一聲“不苦、不苦”,似在啼血送王孫。
少昊手上青筋急跳,緊抓住了橋頭的雕柱,眼中隱有淚光。
橋下水流無聲,微微皴起的水麵上映出一個白色身影,五官端雅,因為悲傷,眉眼中沒有了山般的肅殺之氣,隻餘了水般的溫潤,酷似那個人,就在眼前看著他,少昊心驚肉跳,猛地遮住了眼睛,竟然不敢再看。
再難抑製,淚水滲入了指間。
子規不停地啼著:“不苦,不苦——”
阿珩若遊魂一般地走出屋子,居然看到少昊靜站在屋前。
“你答應過我什麼?他是你的親生父親啊!宴龍三番五次陷害你,哪一次不是死罪?他卻從沒有想過殺你!”她氣怒攻心,一巴掌扇了過去,少昊沒有閃避,啪的一聲落實。
阿珩淚如雨下,舉著雙手問少昊,“為什麼要讓我變成凶手?你知道不知道,父王抓住我的手,讓我感受他的死亡?他在懲戒我……”她的手腕上一道發青的手印,深深陷入肉中。
“對不起!”少昊抱住阿珩,臉埋在阿珩的青絲中,身子不停地顫抖著,他不知道是想給阿珩一點安慰,還是自己想尋求一點慰藉。
阿珩用力推開了他,泣不成聲,“究竟為什麼啊?你已經幽禁了他!奪走了他的一切!為什麼還要毒殺他?”
少昊沉默不言。
他也曾天真地以為隻要幽禁了父王,一切就結束了,可原來不是。他如今推行的改革會破壞無數貴族的利益,隻要父王在一日,這些貴族就會日日思謀如何擁護父王複辟王位。中容他們又無論如何都不肯退讓,一直步步緊逼,企圖推翻他。如果他們複辟了父王的王位,那麼他就是篡國的亂臣賊子,會被亂刀誅殺。一國無二君,不是生就是死,他不得不如此。
這條路就如青陽所說,是一條絕路,一旦踏上,就回不了頭,必須一條道走到底。青陽就是看到這一點,所以不肯踏上,而他卻……
可是,不管有多少個不得已的理由,做了就是做了!他既然做了,就應該承受親人的怨恨,世人的唾棄。
少昊的身體越站越直,神情越來越冷。
阿珩看著他,一步步後退,猶如看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
少昊看到她的表情和動作,心狠狠地抽動,窒息般地疼痛,神情卻越發平靜,緊抿著嘴角,一言不發。
不知道何時兩個老宮人帶著小夭回來了,他們跪在地上,頭緊貼著地麵,無聲而泣。
小夭站在一旁,手中拿著一枝桃花,不解地看著父親和母親,“爹,娘?”
橋旁種著一株桃樹,因為這裏地氣特殊,桃樹現在依舊開著花,粉色的複瓣桃花,灼灼壓滿枝頭。
阿珩突然癡癡地向桃樹走去,連小夭叫她,她都沒反應。
她走到桃樹下,仰頭看了一會兒桃花,又看向屋子,正好透過窗戶,看到高辛王。
高辛王雙眸平靜,笑意安詳,好似賞著賞著花沉睡了過去。阿珩含著眼淚笑了,“原來這叫美人桃。”
少昊沒聽明白,阿珩說:“還記得嗎?父王召我去承恩宮看桃花,正要和我解說這株稀罕的桃樹,你突然進來打斷了我們,父王笑著叫你一起賞花,還說你小時候,他告訴過你這叫什麼,你卻聽而不聞,隻要求父王下旨幽禁宴龍……從那之後父王就被幽禁於此,父王隻怕也再沒真正賞過這株桃樹,剛才父王告訴我,這是美人桃。”
少昊看向桃樹,一樹繁花,笑傲在風中。他當然記得美人桃的名字,那一年他五歲,父王繪製了一幅桃花美人圖,美人是他的母親,桃花叫美人桃,父王握著他的手在畫旁寫下悼念母親的詩。
阿珩幽幽說:“父王已經原諒你了。”
高辛王原本深恨少昊毒殺他,甚至不惜以痛苦死亡的方式來懲戒少昊的妻子,可在最後一瞬,他從窗口看到了這一樹美麗的桃花。生死刹那間,他把什麼都放下了。
他微笑著告訴阿珩,那叫“美人桃”。在生命的最後一瞬,他念念不忘的不是王位,不是仇恨,而是生命中曾經擁有過的一切美好。他會忘記父子反目,隻記住他抱著少昊,父子倆歡笑看花的日子。
少昊盯著桃花,臉色煞白,身子簌簌直抖,猛然轉身撲向屋內,跪倒在榻前,頭伏在高辛王的胳膊上,半晌後,才聽到壓抑的泣聲微不可聞地傳來。
阿珩彎身抱起小夭,一邊哭,一邊走。小夭抹著母親的淚,學著母親哄自己的樣子,“娘,乖寶寶,不哭!”
停在桃樹枝頭的子規歪頭盯著窗內跪在榻前的少昊,一聲又一聲不停地啼叫:“不苦,不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