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人生無苦,也許能不哭,可隻要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七情六欲皆是苦,而苦中苦就是恨不得亦愛不得。
當日夜裏,阿珩潛入了五神山下的地牢。
地牢是用龍骨搭建,又借助了五神山的地氣,專門用來囚禁有靈力的神族和妖族,地牢共有三層,越往下被囚的人靈力越高,到第三層時,其實已經沒幾個人有資格被關押在這裏。
阿珩看了看陰氣森森的四周,不知道宴龍究竟被囚禁在哪裏。
忽然聽到斷斷續續的樂聲傳來,她不禁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漸漸地,樂聲越來越清晰。不知道是什麼曲子,卻說不出的好聽。
阿珩輕輕走近,看見宴龍披頭散發,席地而坐,地上擺著一溜大小不一的破碗片,他僅剩的一隻手拿著一枚玉佩敲打著破碗片。碗片大小不同,聲音高低就不同,合在一起就成了一首曲子。
阿珩停住了步子,靜靜聆聽,想起了幾百年前,綠榕蔭裏,紅槿花下,宴龍錦衣玉帶,緩步而來,談吐風流,神采飛逸,為求西陵公子一諾,不惜以王子之尊,屈尊降貴,任憑差遣。
他出生尊貴,儀容出眾,又自小用功,聰穎過人,年紀輕輕就憑借獨創的音襲之術聞名天下,談笑間,一曲琴音就能令千軍萬馬灰飛煙滅。想必他也曾金戺玉階顧盼飛揚,依紅攬翠快馬疾馳,雉翎輕裘指點江山。可是,既生宴龍,何生少昊?王位隻能坐得下一個人,不成王則成寇。
宴龍奏完一曲,才抬頭看來者,沒有說話,隻是靠壁而臥,含笑看著阿珩。
阿珩走到牢門前,口舌發幹,說不出話來。
宴龍譏嘲:“難不成王妃星夜而來隻是為了看我的落魄相?”
阿珩把藏著斷掌的玉扳指和高辛王的帛書遞給宴龍。宴龍就著牢間晦暗的磷光,快速瀏覽過,讀完後,他怔怔摸著帛上的血字,兩行淚水,無聲而下。
“父王他什麼時候走的?”
“今日下午。”
宴龍雙手緊抓著帛書,頭深埋著,看不見他的表情,隻看到他的身子一直在顫抖。
半晌後,他抬起頭問:“他走得可安詳?”
阿珩想了下說:“他的窗外有一株桃樹開花了,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那叫美人桃’。”
宴龍輕聲而笑,“父王還是這樣,小時候,師父們督促我用功,恨不得我不睡覺地修煉,父王卻偷偷帶著我去園子裏玩,教我辨認各種金魚。有繁花相送,想來父王不會覺得太痛苦。”
阿珩眼睛發澀,“我得走了,你有什麼想要的嗎?”
宴龍張了張嘴,卻搖搖頭,什麼都沒說。他的手不自禁地動著,細細看去,都是撫琴的動作。嗜酒者不可一日無酒,宴龍是個音癡,日日不可離開樂器,可是宴龍手中的樂器就是神兵利器,在他另一隻手下落不明的情況下,少昊不會讓他碰樂器。
阿珩溜出地牢,沒走幾步,卻見漫天星辰下,少昊一襲白衣,臨風而立。
阿珩見被發現,索性摘下了掩麵的紗巾,“你可有算有遺策的時候?”
少昊淡淡說:“不是我周詳,而是你太大意。五神山下的地牢建於盤古大帝時,曆經七代高辛王加建,比王宮都嚴密,若不是我放你進去,你怎麼可能溜進去?”
阿珩戒備地問:“你想怎麼樣?”
少昊看到她的樣子,心中一痛,麵上卻十分冷淡,對著阿珩身後吩咐:“把宮中最好的樂器取出,送到監牢,讓宴龍挑選。”
“是!”幾個人影隱在暗處,向少昊行禮。
阿珩看了少昊一眼,什麼都沒說,從他身邊徑直走過,向著山上行去。
少昊默默地站著,良久都一動不動。
侍衛捧著一方水玉匣過來,“罪臣宴龍自稱甘願認罪,說要把這個盒子獻給陛下。”
少昊看都沒看,隨手接過,召來玄鳥,向歸墟飛去。
水晶棺中,青陽無聲無息地躺著。少昊坐在棺材邊,打開了水玉盒,才發現是宴龍的斷掌,不禁大笑,他的父親根本不信他,竟然以此來表明宴龍再無意和他為敵,求他饒宴龍一命。
少昊一邊悲笑,一邊把手掌連著玉盒全扔了出去。
他提起酒壇,對青陽說:“陪我喝酒,咱們不醉不歸!”一切都被青陽說中了,自從他決定逼宮奪位,就注定了要眾叛親離,從今而後,也隻有青陽敢陪著他喝酒,聽他說話了。
獨自喝酒易醉,少昊不一會兒就醉了,他問青陽,“你想聽我彈琴嗎?”
青陽默默不語。
少昊彈著琴,是一曲高辛的民間小調,人人會唱。彈著彈著,少昊突然全身抽搐,俯身嘔吐,好似要把五髒六腑都嘔出來。
他大笑著拍打棺材,“青陽,這首曲子是父王教我彈的第一首曲子,那時我才剛會說話,他手把手教我彈琴,告訴我君子有琴相伴,永不會寂寞……哈哈哈……我殺死了教會我彈琴的親生父親,卻還指望依靠琴音陪伴,消解孤寂……哈哈哈……天下還有比我更無恥的人嗎……”
少昊舉掌拍下,絕代名琴斷裂,他把琴沉入了歸墟,教會他彈琴的人都已經被他殺了,他有何麵目再彈琴?
少昊醉躺到棺材邊,舉起酒壇猛灌,轉眼一壇酒就空了,他笑著叫,“青陽,你也喝!”青陽沉睡不動,少昊怒了,“連你也害怕我,不敢喝我釀的酒了嗎?我又沒有在酒裏下毒!”他打開棺材,舉起酒壇,強把酒灌給青陽,酒水浸濕了青陽的臉頰,模糊了他的容顏。
少昊心頭一個激靈,舉著半空的酒壇,看著地上密密麻麻的酒壇,遍體生寒。這些全是他釀的酒,有的已經封存了上千年,曾經青陽央求好幾次,他才會給他一壇。他可以欺騙世人,青陽還活著,卻騙不了自己,這世上已經再沒有人會品評他釀的酒,與他共醉了。
無人飲的酒,他釀來給誰喝呢?
少昊搖搖晃晃地走著,舉起手掌,一下又一下地拍下去,把一壇又一壇酒砸碎,不一會兒,地上再沒有一壇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