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秋雨:
我們在說到雲岡石窟時,已經繞不過其中的內容——佛教。其他一係列重要石窟,也都與佛教有關。佛教在中國的山河間以這麼宏大的規模處處呈現,是一個讓人吃驚的文化事件。這是因為,佛教對中國來說完全是一種外來文明,而中國自己的文化濃度已經很高。
請大家想一想,如果佛教所在的印度文明是一種片段存在,那麼,它的局部外移也就不奇怪了;反過來,如果佛教要傳入的中華文明是一種鬆軟存在,那麼,它被另一種文明成片成團地滲入也就不奇怪了。但是,無論是印度文明還是中華文明都早已高度成熟,各有自己嚴整的體係,照理很難再產生結構性的大吐大納。但是,印度文明和中華文明之間,居然產生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奇跡。
所以,今天我要問大家的問題很艱深:中華文化接納佛教,是必然的還是偶然的?
王牧笛:
我覺得是必然的。首先,在中國文化中,無論是儒家還是道家,都沒有真正的宗教性和信仰力,這就是大缺口。儒家講聖人,道家講真人,但都隻是在生命範圍內兜圈,唯有佛教講到成佛,跳脫輪回,才具有對生死的超越性。
叢治辰:
牧笛講得這麼高深,我倒覺得佛教的門檻很低,即使不識字的老太太也可以說我信佛。但儒家、道家不同,它要求人們有一定的知識素養、文學修養,這是它們難以飛入尋常百姓家,為大眾所接受的原因,也是它們給佛教留下的缺口。
裘小玉:
我覺得魏晉時社會比較動亂,而法家、儒家關注的主要是官方等級思想,比如當時流行的玄學,就隻關注上層社會的士大夫階層,而佛教比較關心百姓疾苦,他們讓人追求來生,追求涅槃,讓普通人產生美好的願望。
餘秋雨:
說得不錯。佛教比中國的儒家、道家、法家都更關注尋常百姓。我們前麵說過,墨家按理也是關注尋常百姓的,但那隻是從上麵、外麵對百姓的保護性關心,而不能讓百姓自己獲得身心安頓。然而,怎麼才能讓百姓獲得身心安頓呢?這還是要從佛教的內容上找原因。而且,我必須提醒大家的是,佛教並不僅僅是一種平民宗教,很多王公貴胄、博學之士也都篤信。可見,它確實具有中國文化原先缺乏的思想成分。
王湘寧:
秋雨老師,我來自新加坡,我們那裏除了佛教徒之外,還有許多人信奉基督教和***教。和他們相比,佛教隊伍顯得比較寬容,沒有什麼“異教徒”的概念,對“蒼生”一團和氣。而且,佛教藝術很有魅力,佛經裏麵的許多非常有意思的小故事也很能打動百姓的心。
王安安:
中國原始文化裏也不乏打動人心的故事啊。但我記得秋雨老師曾經在哪裏說過,佛教的特點在於它是真正意義上的對人生本身的關注。“什麼是人生,什麼是快樂?”這些終極問題對於每個人來說都有意義,能回答這些問題的隻有宗教。我不得不說,這正是中國本土文化從未真正麵對過的問題。
餘秋雨:
你們各位觀察的角度不同,但都說到了點子上。我綜合一下,那就得出了大家都能接受的結論:佛教既填補了中國本土文化在傳播上的重大缺漏,又填補了中國本土文化在內容上的重大缺漏。它的進入,是必然的。
但是,這畢竟是人類兩大獨立文明之間的磨合,有一段時間,“磨”得相當費勁,“合”得頗為艱難。這個過程,我們如果放開討論起來,話題又多又複雜,會耗費太長的時間,那就讓我匆匆概括幾句吧。
我想大家都聽說過中國自北魏太武帝開始曾出現過幾次“滅佛”事件。由於事情由朝廷發起,對佛教造成的傷害很大。有些曆史學家過於強調了道教在這些事件中的作用,那對道教是不公平的。道教是一個純粹的中國宗教,它的創立和佛教在中國的立足幾乎同時。道教既有深厚的文化淵源,又有廣闊的民間背景,一開始就有不小的社會號召力。在統治者眼中,道教很容易與黃巾起義這樣的農民運動連在一起,因此也曾經受到統治者的禁錮。到兩晉時期道教重新有機會興盛時,佛教已經非常壯大。這就產生了兩種宗教之間的對立情緒,那個太武帝由信奉佛教轉而信奉道教,又懷疑佛教與農民起義有聯係,就下了禁佛令。其實,後來統治者的滅佛、禁佛,又常常與打擊道教同時進行,最實際的理由是僧、道人員太多,作為一個龐大的非生產人口而成了社會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