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秋雨:
我沒想到你們會流暢地背誦這麼多詩,是昨天晚上臨時準備的吧?不過我剛才看到了,不管準備沒準備,在發言中能夠背誦一些好詩的年輕人是很耐看的。無論男女,都是這樣。你們知道這是為什麼嗎?因為在背誦的時候,一種最高等級的古典美麗,被興高采烈地召喚到了自己的眉眼之間。當然,要背誦的必須是好詩,好得讓人覺得應該背誦,那就自然了。如果磕磕巴巴地背誦幾句並不精彩的古詩,那就有低質賣弄之嫌。
對這些詩,我想談一種感覺。李白、杜甫的詩能裹卷我們,但是李商隱、杜牧的詩卻沒有這種裹卷力。讀他們的詩,我們似乎在偷窺遠窗的身影,影影綽綽、撲朔迷離又風姿無限。有的詩句也能讓我們產生自身聯想,但那隻是聯想,而不是整體共鳴。
晚唐的詩,不要求共鳴。這一點顯然衝破了文藝學裏的好幾個教條。晚唐的詩,隻讓我們用驚奇的目光虛虛地看、片斷地看、碎碎地看,並由此獲得另類審美。這有點像歐洲二十世紀美學中那種阻斷型、陌生化的審美方式,別具魅力。
產生這種創作風尚的原因,與時代有關。豪邁或哀愁的詩情已被那麼多大詩人釋放完了,如果再釋放,顯得重複,也不真切。為什麼會不真切?因為整個社會已失去盛唐氣象。因此,盡管很多二流詩人還會模仿前輩,而一流詩人則必然轉向自我,轉向獨特,轉向那個與社會共同話語脫離的深秘領域。這裏,文學建立了一種新的自信:即使不涉及社會共同話語,也可能創造一種獨立的美。現在我們知道了,這種獨立的美,反倒純。
從初唐、盛唐到晚唐的詩歌發展模式,我把它看成是在任何時代、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出現的輪回規程。從氣象初開到宏偉史詩,再到悲劇體驗,再到個人自問——這個模式,反複地出現在世界各地成熟文學的每一個發展段落中。
我們這樣來討論唐代文學,當然遺漏了很多重要人物和重要作品。例如,散文領域的韓愈和柳宗元。尤其是韓愈,在中國文化史上起著承前啟後的作用。但是,散文不如詩歌經得起隔代傳遞,而韓愈的文學主張我又不喜歡。在很多情況下,不少產生過重大影響的文學現象漸漸暗淡,我們沒有必要抗拒時間而把暗淡了的一切重新照亮。後代的文化史目光,應該尊重時間的選擇。
對於下一個跳躍,我想以一個問題開始。我們現在要選一個唐朝滅亡之後出生的人,來作為唐代文學最搶眼的餘光,你們能猜出這是誰嗎?
王安安:
當然,李煜。
餘秋雨:
當然,李煜。他的帝王權位和他的文學成就,如此矛盾地並存於一身,在世界文化史上都是奇跡。
李煜在文學上的最大貢獻,在於為中國詩歌的一種重要體裁——詞,樹立了一個重要的裏程碑。
李煜把詞從民間演唱上升到了士大夫的藝術等級,甚至進入到最雅致的美學高地。事實證明,在他之後,這種文學體裁可以無愧地與楚辭、漢賦、唐詩比肩了。甚至有人認為,連後來宋代的辛棄疾、李清照,也都隻是李煜的餘風。
作為一個無能的帝王,他在生活中是那樣的多愁善感,那樣的風花雪月,那樣的無奈窩囊,但是他的詞卻堂堂正正地屬於豪放派。即使在悲哀的時候也是一片故國山河,而且語言幹淨利落,曉暢明白,直達人心。
皇帝或者政治家中也有喜歡寫詩的,有些也寫得不錯,如劉邦、趙匡胤,因為他們的生命力很強健,直接體現在文化形象上也豪邁可喜。如果要在帝王的詩作中作一個優劣排列,我說過,即使是曹操的兒子曹丕也隻能是第二名,第一是李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