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經典闡釋:漢語解析意識之源(2 / 3)

以上對“訓詁”的諸種說解,從不同的側麵揭示了中國語文傳統的基本形態及其特征:它脫胎於春秋戰國時代對經典著作作文化闡釋的母體,因而它的基本形式是解釋性的,它的基本運作是說經的,它的基本功能是教化的,它的基本原理是係統的。春秋戰國時代奠定的這樣一種東方語言研究的範式,使中國古代語言學在後來兩千多年的發展中,逐漸形成了以係統條貫的語義解釋參與當時代的文化建設,並在這種自覺的參與中把握語言文字問題的本質,發展語言文字研究的學理的悠久傳統。中國古代語言學的“訓詁”功能得到古代學者的高度評價:“詁者古也,古今異言,通之使人知也。蓋時有古今,猶地之有東西有南北,相隔遠則言語不同矣。地遠則有翻譯,時遠則有訓詁;有翻譯則能使別國如鄉鄰,有訓詁則能使古今如旦暮,所謂通之也。訓詁之功大矣哉”(陳澧:《東塾讀書記》)。這裏所說的“通”,本質上正是語言的曆史文化視界,或者說是文化發展的語言視界。

作為中國古代語言學的源頭,先秦時期的經典闡釋已形成初步的類型。

首先是“傳”。“傳”是解釋經文的書。它不僅要解釋詞語,而且要闡述經義,“並經文所未言者而引申之”(馬瑞辰:《毛詩故訓傳名義考》),因而“傳”有傳達的意思。“《周禮·掌節》:‘必有節,以傳輔之。’傳者,以符節遞達者也,引申之,以言語遞達者亦謂之傳”(胡韞玉:《古書校讀法》)。同時,“傳之解經,隨條即釋”(《春秋穀梁傳序疏》),因而“傳”又有“專”(記事簿)的意思。“傳者,專之假借。《論語》:‘傳不習乎?’魯作‘專不習乎?’《說文》訓專為六寸簿。……書籍名簿,亦名為專。專之得名,以其體短,有異於經”(章炳麟:《國故論衡·文學總略》)。先秦時《周易》有經有傳。其傳由十翼組成,取羽翼輔佐之意,主要解釋卦辭和爻辭。其中頗有“訓詁”之意。如需卦彖辭:“‘需’,須也。”師卦彖辭:“‘師’,眾也。‘貞’,正也。”比卦彖辭:“‘比’,吉也。‘比’,輔也。”小畜卦彖辭:“‘小畜’,柔得位而上下應之,曰‘小畜’。”《春秋》是我國第一部編年史和通史。孔子在給他的學生講授時,闡發了史官記事在“征實”之外所含的“勸懲”意思。這種“訓詁”之意在孔子弟子分別為《春秋》作的“傳”中體現了出來。成書於戰國時代的《左傳》中就有“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左傳·桓公二年》)、“凡師一宿為舍,再宿為信,過信為次”(《左傳·莊公三年》)等的詞義訓釋。在先秦時期口耳相傳,至漢代用隸書寫成定本的《公羊傳》和《穀梁傳》更以闡發詞的微言大義為重點。如:“娣者何?弟也”(《公羊傳·莊公十九年》),“譏,亟也”(《公羊傳·桓公八年》),“婦人謂嫁曰歸”(《公羊傳·隱公二年》),“得雨曰雩,不得雨曰旱”(《穀梁傳·僖公十二年》),“胥之為言猶相也”(《穀梁傳·桓公三年》)。成書於戰國初期的《夏小正》也是有經有傳。它的經文記夏曆的月令,傳文對經文詳加解釋,不僅解釋詞義,而且解釋句法。如:“五月。乃瓜……匽之興……望乃伏。傳曰:乃瓜。乃者,急瓜之辭也。瓜也者,始食瓜也……望也者,月之望也。而伏雲者,不知其死也。故謂之伏”(《大戴禮記·夏小正》)。傳文中將前一個“乃”釋為急辭,將後一個“乃”釋為“而”,即緩辭。又如:“正月。啟蟄。雁北鄉。……緹縞。傳曰:雁北鄉。先言雁而後言鄉者,何也?見雁而後數其鄉也。鄉者何也?鄉其居也。……九月鴻雁。先言而後言鴻雁,何也?見而後數之,則鴻雁也。……緹縞。縞也者,莎隨也。緹也者,其實也。先言緹而後言縞,何也?緹先見者也。何以謂之?小正以著名也”(《大戴禮記·夏小正》)。傳文指出了語詞順序與邏輯事理的統一。

其次是“解”。解有分析的意思,因此分析語義也稱“解”。《說文解字》以“解”字形結構的“刀判牛角”釋“解”為“判”,又釋“判”為“分”,正合“解”的本義。先秦的《管子》一書有《牧民》、《形勢》、《立政》、《版法》、《明法》等篇,又有對這些篇的解釋《牧民解》、《形勢解》、《立政九敗解》、《版法解》、《明法解》等。《韓非子》則有對《老子》的注解《解老》和《喻老》。它們不僅開訓釋《老子》的風氣之先,而且在注疏章句的體例上也導夫先路。例如:“德者,內也。得者,外也。‘上德不德’,言其神不淫於外也。神不淫於外則身全,身全之謂德。德者,得身也。凡德者,以無為集,以無欲成,以不思安,以不用固。為之欲之,則德無舍;德無舍,則不全。用之思之,則不固;不固,則無功;無功,則生於德。德則無德,不德則在有德。故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韓非子·解老》)。又如:“製在己曰重,不離位曰靜。重,則能使輕;靜,則能使躁。故曰:‘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故曰:‘君子終日行,不離軸重’也。邦者,人君之軸重也。主父生傳其邦,此離其軸重者也。故雖有代、雲中之樂,超然已無趙也。主父,萬乘之主,而以身輕於天下。無勢之謂輕,離位之謂躁,是以生幽而死。故曰:‘輕則失臣,躁則失君。’主父之謂也”(《韓非子·喻老》)。

其三是“說”。《說文解字》:“說,說釋也。”“釋,解也。”《墨子·經上》:“說,所以明也。”可見,“說”是對經文意義的說明。《墨子》中有《經》,又有《經說上》和《經說下》,是對《經》的解說,它們合稱“墨辯”,反映了戰國時墨家的邏輯學思想。例如:“[經]聞:傳、親。[說]聞:或告之,傳也。身觀焉,親也。”“[經]慮:求也。[說]慮:慮也者以其知有求也而不必得之。”“〔經〕久:彌異時也。〔說〕久:合古今旦莫”(《墨經》)。《韓非子》也有《說林》、《內儲說》、《外儲說》。一般是先列經文,然後逐一解說,並征引故事來論證。例如《內儲說下·經一》:“權勢不可以借人。上失其一,臣以為百。故臣得借,則力多;力多,則內外為用;內外為用,則人主壅。其說在老聃之言失魚也。是以人主久語,而左右鬻懷刷。其患在胥僮之諫厲公,與州侯之一言,而燕人浴矢也。”《內儲說下·說一》釋曰:“勢重者,人主之淵也;臣者,勢重之魚也。魚失於淵而不可複得也,人主失其勢重於臣而不可複收也。古之人難正言,故托之於魚。賞罰者,利器也;君操之以製臣,臣得之以擁主。故君先見所賞則臣鬻之以為德,君先見所罰則臣鬻之以為威。故曰:‘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靖郭君相齊,與故人久語,則故人富;懷左右刷,則左右重。久語懷刷,小資也,猶以成富,況於吏勢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