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喜歡這一行,”格羅內韋爾特說,“克羅斯,我在酒店的位置就由你繼承了。我知道,你必須應對我們紐約的合夥人。但是,不要離開桃源。”
克羅斯拍了拍老人骨瘦如柴的手。“我不會的。”他說道。
格羅內韋爾特覺得陽光映入玻璃牆,一直溶進了他的血液裏。“克羅斯,”他說道,“我會的已經全教給你了。我們幹了很多壞事,非常壞的事。別往回看。要知道,好壞的比例總是可以改變的。所以,多做好事,會有回報的。我說的可不是被愛情衝昏了頭腦,或者因為仇恨而蒙蔽了雙眼。這樣的事情,隻會增大壞的比例。”
他們都喝著咖啡。格羅內韋爾特隻吃了一小片果仁點心,克羅斯則用橙汁就著咖啡喝。
“記住,”格羅內韋爾特說,“輸不起一百萬的人,就不能讓他住那些別墅。千萬別忘了。那些別墅是最值錢的。它們非常重要。”
克羅斯拍了拍格羅內韋爾特的手,又把自己的手放在老人手上。他的感情是真摯的。某些方麵,他愛格羅內韋爾特勝過愛自己的父親。
“別擔心,”克羅斯說道,“誰也動不了別墅。還有別的嗎?”
格羅內維爾特眼神渾濁,白內障黯淡了滄桑的目光。“要小心,”他說,“永遠小心。”
“我會的。”克羅斯說道。為了讓老人不去注意隨時可能到來的死亡,他開口道:“你什麼時候給我講講桑塔迪奧家的事?當時你和他們合作過。對這事兒誰都是一字不提。”
格羅內韋爾特發出了一聲垂老之人的歎息,又幾乎無法察覺地低語了幾句。“我知道我的時間沒多少了,”他說,“但是這件事我還不能給你講。去問你父親吧。”
“我問過皮皮,”克羅斯說,“他不說。”
“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格羅內韋爾特說,“永遠別回頭。無論是為了找借口、為自己辯解還是找樂子,永遠都不要回頭。你現在是什麼人,就是什麼人,世界眼下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
回到閣樓的套房,護士為格羅內韋爾特進行了下午的沐浴清潔,又測量了他的生命體征。她皺了皺眉,格羅內韋爾特卻說道:“時好時壞罷了。”
那一晚他的睡眠時斷時續。剛破曉,他就讓護士把他扶到陽台上。她攙著他坐進一把寬大的椅子,裹好毯子,然後在他旁邊坐下量脈搏。她試圖移開手的時候,格羅內韋爾特握住了她的手沒有放開。於是他們一起眺望著太陽從沙漠彼端冉冉升起。
太陽這個火紅的球體把天空從深藍色變成了暗橙色。格羅內韋爾特看見了網球場、高爾夫球場、遊泳池,還有七座飄著桃源酒店旗幟的別墅,像凡爾賽宮一樣閃爍,遠遠看上去仿佛是翠綠的草地上落著幾隻白鴿。遠處,是無邊無際的沙漠。
格羅內韋爾特想,這一切都是我創造的。我把廢墟變成樂土,為自己創造了快樂的生活。我白手起家。我盡量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做個好人。難道這有錯嗎?他的思緒飄回了童年,他和他的小夥伴仿佛一群十四歲的哲學家,像所有這麼大的男孩一樣討論著上帝和道德價值之類的問題。
“如果要你按下一個按鈕殺掉一百萬個中國佬,就可以掙一百萬美元,”他的一個小夥伴洋洋得意地說道,覺得自己拋出了一個偉大而無法解答的道德難題,“你會這麼做嗎?”漫長的爭執過後,他們一致同意說不應該這麼幹。除了格羅內韋爾特。
如今他想,他那時的選擇是對的。不是因為他的一生是成功的,而是因為這個偉大的道德困境如今早已經不存在了。這個兩難的選擇現在隻有一種情況。
“如果你按下一個按鈕殺掉一百萬個中國佬”——幹嗎非要是中國佬呢?——“給你一千美元,你會做嗎?”這才是現在的問題。
陽光使整個世界都變成了緋紅色。格羅內韋爾特捏著護士的手保持住平衡。他不怕直視太陽——白內障擋住了強光。他懨懨地想到了幾個他愛過的女人和采取的行動;他還想到了那些被他無情擊垮的男人,和他曾經施與的仁慈。他想起克羅斯就像想到自己的兒子,他可憐他,可憐桑塔迪奧家族和克萊裏庫齊奧家族。如今都拋到身後了,他很高興。話說回來,快活的一輩子和高尚的一輩子哪個更好?難道必須是中國佬才能明白?
這最後的迷惑徹底摧毀了他的心神。護士握著他的手,感到他的手逐漸冰冷、肌肉逐漸僵硬了。她俯身檢查了他的體征——毫無疑問,他已長辭於世了。
克羅斯·德·萊納作為繼承人,為格羅內韋爾特安排了盛大的葬禮。阿爾弗雷德·格羅內韋爾特是拉斯維加斯博彩界公認的天才,因此拉斯維加斯所有的名流和頂級賭手、格羅內韋爾特的所有女性朋友、酒店的所有員工都收到喪訊和葬禮邀請。
他給各個教派都讚助了資金,鼓勵他們興建教堂,他常說:“相信宗教和賭博的人應該為他們的信仰得到回報。”他杜絕了貧民窟的出現,並且修建了最高級的醫院和學校。他一貫宣稱,這都是利人利己的事情。他瞧不起大西洋城——在州政府的管理下,他們把所有的錢都藏進口袋,不肯為城市基礎建設花上一分一厘。
格羅內韋爾特率先致力於勸導大眾,賭博並不是一種可鄙的惡習,而是中產階級的娛樂項目,跟高爾夫球或者棒球一樣平常。他使得博彩在全美成為了一種受到尊敬的產業。整個拉斯維加斯都要緬懷他。
克羅斯深深地感到失落,他們二人之間始終維係著真情,不過他還是要把個人情感暫時放在一旁。現在,他擁有桃源酒店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價值至少五億美元。
他知道,他的生活必須要有所變化了。更加富有、更加有權勢意味著會遇到更大的危險。他與唐·克萊裏庫齊奧及其家族的關係會變得更加微妙,因為如今他們是一家巨型企業的合夥人了。
克羅斯首先給科沃格的喬治通了話。喬治知會他說,除了皮皮之外,家族其他人不會去參加葬禮。丹特會搭下一班飛機去完成一樁已經討論過的任務,但並不會去吊唁。至於克羅斯如今擁有了桃源酒店一半股份這件事,則並沒有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