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畫81(1 / 3)

晚上,朱懷鏡回到家裏,香妹仍然不太理他。他已習慣兩個人不說話,也就無所謂了。晚飯冷冷清清地吃了,朱懷鏡去了辦公室。他準備快些寫好給紀檢委的報告,早些交差早些了卻心事。可是打開電腦,真不知怎麼寫了。關於同玉琴的事,怕白紙黑字讓人抓住鐵的把柄;關於同皮傑的事,也怕措詞不注意讓人鑽了空子。兩樁事情都很簡單,本來兩三千字就可以交代清楚,他卻一稿再稿,反複斟酌,仔細推敲。直到深夜兩點多鍾,這份三千來字的報告才讓自己滿意。打印一份出來,再仔細檢查一次,覺得已經過得去了,便將電腦裏的原稿刪除了。望著電腦屏幕上一片空白,朱懷鏡仍是疑神疑鬼,便又刪除了備份文件,心裏這才安穩。他找來信封封好報告,放進自己隨手帶著的公文包裏。他仍不想馬上回家去,靠在沙發上閉目沉思。感覺背膛陣陣發寒,才知道辦公室的暖氣早停了。其實晚上十點辦公室就停止供暖了,朱懷鏡在寒氣襲人的辦公室裏呆了四個小時。這時他感覺特別冷,渾身顫抖。不能再堅持下去了,便夾上公文包回家去。

仍然是一個人睡覺。被子冷得像潑了水,朱懷鏡縮作一團,忍不住輕聲地嗨嗨叫喚。被窩慢慢暖和了,才好不容易睡去。

第二天醒來,感覺頭痛腦熱。他知道自己病了。他不想讓香妹知道,想勉強撐著起來。可是,在他下床穿褲子時,突然兩眼一黑,重重地栽了下去。香妹聽得響聲不對勁,忙趕了過來。其實摔下去以後也就清醒了,朱懷鏡卻閉著眼睛不想馬上起來。香妹沒說話,蹲下來扶他。摸著他的身子,燙得像炭火似的。香妹也就不再賭氣了,說:“你是病了。感覺怎麼樣?”

“沒什麼,可能隻是感冒。”朱懷鏡說著,就讓香妹扶著起來了。他還想穿好衣服,香妹卻不讓他穿了,扶他仍躺到床上去。

香妹一再堅持要去醫院,朱懷鏡也就同意了。他也正想躺在那裏好好休息幾天。香妹打了個電話,小陳馬上開車趕了過來。

走的時候,朱懷鏡讓小陳把公文包帶上。去醫院一檢查,他患的是重感冒,高燒四十一度。醫生說朱局長體質好,耐熱,要不一般人到這麼高的體溫,早發狂了。朱懷鏡勉強笑笑,感覺卻是越來越不行了,發現眼前的人都有幾個腦袋。診斷完畢,醫務人員都走了,香妹也去了醫生值班室,朱懷鏡叫過小陳,“我公文包裏有個信封,你拿出來。來,讓我看看……對對,就是這個。麻煩你送到紀檢委去,交給明副書記。你說我病了,住院了,就不親自送了。”

小陳走後,朱懷鏡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朱懷鏡隱隱約約聽見有很多人在床邊說話,他想睜開眼睛打招呼,眼皮卻重如千鈞。

“朱局長太辛苦了。”

“對對,他這人就是隻顧工作,不講休息。”

“昨天晚上,他工作到深夜。”

“就是住院了,還要帶著公文包來。他高燒四十一度,人都糊塗了,還不忘記要我把一個報告送到紀檢委去。”

朱懷鏡腦子一震,像是一下子清醒了。他終於聽出最後一個聲音是小陳。完了,不知圍在他床邊的都有哪些人。局長?哪幾位副局長?還有一些處長?朱懷鏡就像進入一個很熟悉的夢境;他想逃跑,雙腳卻像棉花做的,軟綿綿的提不起來。

朱懷鏡住了一個星期的醫院。他體內的感冒病毒慢慢清除了,而關於他的一些謠言卻像暴發性傳染病的病毒,正以幾何倍數裂變。幾乎全局上下都在交頭接耳,說朱局長被檢察院和紀檢委找去談了話,他的問題很嚴重。至於什麼問題,自然有很多種說法。說法再多,也是萬變不離其宗,無非金錢和女人。就像任何偉大的真理,從聖地傳播出去之後,就是真理的變種了。種種源自財政局的消息,在外麵打了一個轉,就豐富多了,精彩多了。最精彩的說法是朱懷鏡被關起來了。有人還津津有味地說到了朱懷鏡被逮捕時的情節,很有戲劇性。說是檢察官進了朱懷鏡的住宅,問,請問你是朱懷鏡嗎?其實提問的這位檢察官就是朱懷鏡的同學,提問隻是法律程序。朱懷鏡回答,我是朱懷鏡。檢察官便出示了逮捕證,說,朱懷鏡,你因涉嫌受賄罪、流氓罪,被逮捕了。請你在逮捕證上簽字吧。朱懷鏡擺著領導架子,輕蔑地看了檢察官一眼,在逮捕證上簽了字。然後,朱懷鏡就像視死如歸的革命者一樣,問,檢察官先生,可以給我一支煙嗎?檢察官遞給他一支煙,並替他點了火。朱懷鏡吸著煙,從容地往窗前走去。他雙手叉在腰間,凝望著遠方,就像革命者在默默祝福遠方的革命同誌。他伸手去推窗戶,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可是,就在他抬手的時候,幾位檢察官一擁而上,將他掀翻在地,喀嚓!給他銬上了手銬。原來,檢察官以為他想跳樓。可憐朱懷鏡這番大義凜然的表演最後以狼狽就擒而告終。

朱懷鏡自然聽不到關於他的種種謠言。他這次雖是小病一場,人卻像從另一個世界回來的。他有種不好準確表達的感受,好像一切都發生了某種玄妙的變化,包括部下的笑容和眼神。他把這種感覺深藏起來,臉上依然是和藹的微笑。人們又在電視裏看見了朱懷鏡,仍然器宇軒昂的樣子。有人便以為原來關於朱懷鏡的種種說法都是謠言。有人卻說朱懷鏡不是沒問題,隻是一時弄不倒他。隻要有靠山,再大的問題都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香妹在他住院的時候對他還算體貼,自他出了院,她又冷冷的了。這些天,香妹想必又在外麵聽說什麼話了,回家以後臉色更是難看,隻是照樣不太同朱懷鏡搭腔。朱懷鏡在外麵聽見的都是同工作有關的話,別的什麼也聽不到了,就連平時喜歡開幾句玩笑的部下見了他也隻是幹幹地笑幾聲。從局長和幾位副局長的臉上他是不可能看出什麼的,他們都是道行深厚的人,輕易不會讓人看破半點玄機。可是他無論置身何處,似乎空氣裏都彌漫著某種怪異的東西,叫他渾身不舒暢。

終於有一天,皮市長打電話請他上家裏去一趟。仍然是在皮市長的書房裏,皮市長接見了他。

“懷鏡,因為我家的事,讓你受委屈了。”皮市長滿臉歉疚。朱懷鏡第一次發現皮市長的臉上又多了三塊老年斑,兩邊太陽穴各一塊,右邊耳根下還有一塊。

朱懷鏡說:“哪裏呢?皮市長對我的知遇之恩,栽培之德,我從沒報答過啊。我隻是如實反映情況,沒有順著他們的意思為你栽贓而已。”

皮市長笑道:“情況我都知道了,你是承受了不少壓力的。有人想把我整倒啊!”

朱懷鏡疑惑道:“皮市長,我一直懵懵懂懂,不知這股陰風是從哪裏刮來的?”

皮市長避而不答,隻歎道:“隻怪自己有養無教啊!沒有皮傑的事,誰想弄我也弄不倒。告訴你,他們沒有完全弄倒我,但也總算可以滿意了。最近市裏的班子會有變動。我會去政協,擔任主席。市長由司馬同誌接任。人大李主任退休,政協張主席去人大負責。”

“怎麼這樣安排?唉,上麵……唉!”朱懷鏡很氣憤。

皮市長笑了笑,很放達的樣子,“也好啊,我正想好好休息休息了。這麼多年,一直忙忙碌碌,身體也有些吃不消了。你不同啊,懷鏡,這還年輕,很有前程,一定要繼續努力,不可以學我這麼消極。”

“怎麼會是司馬出任市長呢?他在現任**班子中,排在後麵啊。”朱懷鏡很是不理解。

皮市長說:“司馬能力強,組織上任用他,是對的,我是從內心裏服從的。懷鏡,今後多向司馬同誌彙報啊。”

朱懷鏡感覺到了某種氣味,怕皮市長這是在試探他,便說:“皮市長,我想,你到政協去以後,幹脆把我也調去,任個政協副秘書長,也好繼續為你服務。”

皮市長連連擺手,“不可以,不可以,絕對不可以。你還沒到休息的年齡,怎麼想著去政協呢?我說懷鏡,你要向方明遠學習。方明遠比你就靈活多了,他任財貿處長後,同司馬同誌關係搞得很不差。現在司馬要當市長了,方明遠很快會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