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懷鏡琢磨皮市長的話,覺得他對方明遠也許是有看法了。難怪皮市長家出了這麼大的事,方明遠從沒露過麵!而且他隱隱感覺出,司馬也許正是弄皮市長手腳的人。對他們兩人的過節,朱懷鏡早有耳聞了,隻是沒想到司馬能有這麼大的能量。可見政治這碗飯的確不是那麼好吃的,任何一個對你點頭哈腰的人,都可能是正在從背後向你捅刀的人。“皮市長,”朱懷鏡萬般感慨的樣子,“我一個農家子弟,自小吃苦。參加工作這麼些年,幹到了副局級,滿足了。別說我胸無大誌,我沒野心。我看重的是領導對我是不是看得起。皮市長你別說我這人狂妄,再大的領導,也還得有個我是否看得起的問題。我最看不起那種從後麵搞人家的人。所以,你還是把我放在身邊算了。”
皮市長點點頭說:“懷鏡,我就看重你的仁義和忠厚。但是,懷鏡,你還年輕,不要全由著性子。人要有個性這是對的,但也要講策略。你記住我的一句話:為官之道,貴在用忍。我了解你這個人,就行了。你在外麵沒有必要太強,靈活些吧。”
“好吧,我聽皮市長的話,看能否改掉自己的個性吧。”朱懷鏡很想了解皮傑、雷拂塵、玉琴三個人的案子到底怎麼樣了,便問,“也不知皮傑現在到底在哪裏?”
其實皮市長最忌諱別人問他皮傑的下落,可是朱懷鏡問到這話,他隻當是種關心。但他照樣回避正麵作答,隻說:“皮傑沒有下落,他們三個人的案子就結不了。看來是場馬拉鬆了。所以說,懷鏡,事情還沒有過去啊。”
朱懷鏡聽懂了皮市長的意思,便說:“皮市長放心,無論怎樣,我都是那些話。實事求是嘛!”
朱懷鏡告辭的時候,王姨親自為他開門。臨出門,王姨拉著他的手,很是動情,像一位慈母,“懷鏡,你要好自為之啊!事事小心,處處謹慎。清清白白做人,老老實實做事。老皮和王姨我對你都是抱有很大期望的,你要好好幹啊!”聽著王姨這番話,朱懷鏡鼻子都有些發酸了。
朱懷鏡是坐的士來的,仍坐的士回去。他一路上總想著皮市長臉上越來越多的老年斑。這位令他十分尊重的領導,再也不是從前那紅光滿麵的樣子了。不知是因為感情因素作怪,還是別的原因,他現在越來越相信皮市長自己本是幹幹淨淨的了。的確,皮市長從來沒有讓他做過一件見不得人的事。他同方明遠幫皮傑的忙,也許並不是皮市長的本意。
朱懷鏡以為自己是最先知道市裏領導班子會要變動的。後來他注意聽了外麵的議論,才知道這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了。這天下班回家,香妹板著臉說:“有句話,我說起來可能難聽。你願意聽就聽,不願聽隻當我是放屁。人家說,你是皮德求的人,現在皮德求倒了,你朱懷鏡也會跟著倒的。我娘兒倆不會在你最困難的時候離開你,我隻想交代你,不要再在外麵逍遙了,下班後好好呆在家裏。”
這話本也入情入理,隻是陡直了些,朱懷鏡聽著特別反感,“我是誰的人?父母生,父母養,我能是誰的人?再說了,皮德求沒有倒,我朱懷鏡也不會倒!你別管別人幸災樂禍!”
話不投機,朱懷鏡夾著公文包,又出去了。他沒別的地方可去,隻好上銀杏園傻睡。很長一段日子,朱懷鏡幾乎沒有回過家門,天天住在銀杏園,三餐也在那裏吃。
有天中午,朱懷鏡在外麵吃了盒飯,仍回銀杏園休息。他是一年四季都堅持午睡的。他夾著包,昂首挺胸地上樓去,掏出鑰匙開了門。他把公文包放在茶幾上,進洗漱間洗了臉,推開了臥室的門。門一開,他啊了一聲。一對男女正赤條條絞在床上呼哧呼哧幹得正歡。朱懷鏡飛也似的逃遁。跑到門口,忙又跑回去取公文包。聽得那男人在裏麵叫罵。
朱懷鏡鑽進電梯,異常惱怒。電梯裏隻有他一個人,他便咬牙切齒的。他想馬上找到吳經理,罵他個狗血淋頭。出了電梯,發現自己到了一個從沒有來過的地方。這裏陰森灰暗,堆滿雜物,散發著刺鼻的黴味。朱懷鏡心頭一緊,難道出鬼了?四周看了看,竟不知往哪裏走。試著轉了一圈,才發現了出口。原來,朱懷鏡情急之中按了負一樓的鍵,跑到地下室來了。出了地下室,朱懷鏡發現自己已站在銀杏園左側的花園邊了。經曆了剛才這番虛驚,朱懷鏡不想再去找吳經理了。心想人一背時,喝水都會磣脫牙齒。他埋頭走了一圈,見這花園樹木還可以,就揀個地方坐了下來。冬日的陽光懶懶的,漫不經心地照耀著萬物。朱懷鏡注視著一片落葉,想盡量激發心中的詩意。他原本沒有酸不溜丟的詩人情結,隻是想轉移注意力,不再煩惱。可是,剛才碰到的事太晦氣了,哪是一片枯葉就可以讓他心平氣和的?按家鄉的說法,碰見男女交媾是最不吉利的,必將背時倒運。家鄉說男女之事為蛇相伏背(音),因此有民諺說:蛇相伏,快脫褲。意思是說想要破此晦氣,就得當著交媾男女的麵脫一下褲子再離開,以邪鎮邪。朱懷鏡當然不會當場脫褲子,因為他並不相信這一套。他氣憤的是吳經理,竟然把這個套房另外安排人住了。想到吳經理,朱懷鏡又氣得不行了,拳頭捏得格格響。可又的確不方便去找他發脾氣,真的爭執起來,大失風度。還是記住皮市長交代的那句話吧:為官之道,貴在能忍。能忍大丈夫,肯讓真英雄。不過,吳經理竟然敢如此待他,隻怕不是沒有來由的。朱懷鏡隱隱感覺到了某種不祥。他站了起來,回頭望望不遠處的銀杏園大廈,似乎每一扇窗戶背後都有一雙眼睛望著他。他忙挺起了腰,一手夾包,一手倒背,踱著方步優雅地走了。
果然,過了幾天,朱懷鏡接到通知,去中央黨校學習半年。早些年,烏縣有位縣長得罪了上麵某位領導,上級想把他調到地區去安排個閑職。可這位縣長很得民心,****便聯名告狀抗議上級違背民意。上麵見硬辦法行不通,就用軟辦法,送這位縣長去市委黨校學習半年。那位縣長也無話可說了,隻好自認吃了啞巴虧,卷起行李去黨校報到。因為上黨校學習是多麼嚴肅、多麼重要的事情啊。半年間,縣委書記秉承上麵意圖,走馬換將,縣長的根基就傾覆了。等縣長學習回來,再也控製不了縣裏的局麵,隻好自己乖乖地要求調走。現在皮市長也左右不了朱懷鏡的命運了,隻叫他學會進退揖讓之道。其實皮德求的所謂進退之道,正是他自己現在的心得吧,因為就在朱懷鏡去北京沒多久,他就就任政協主席了。
朱懷鏡從黨校學習回來,正是盛夏季節,荊都悶熱得像個火爐子。他的心情比這天氣還要壞上十倍。他原來分管的工作早已分解給其他各位副局長了,現在重新安排他分管機關工會和離退休工作。他原來大權在握,現在隻是擺樣兒了,走在財政局的辦公大樓,人都像矮了半截。
也沒有從前那麼忙了,呆在辦公室裏,成天隻是讀書看報而已。人也慵懶了,總想打瞌睡。覺得辦公室的空調也像世態人情,忽冷忽熱,便老是拿著遙控器調來調去。屎尿無端地多了起來,老往廁所跑。不需要經常出去應酬,下班便呆在家裏。香妹就像過早地到了更年期,脾氣躁得很。兩人偶爾睡在一起,也是公事公辦。他的那種欲望早已寡淡如水了。自然再也沒有人送秦宮春,人更成天蔫蔫的,挺拔不起來。朱懷鏡借口天氣太熱,總是一個人在書房裏睡。每天吃了晚飯,就鑽進書房裏看閑書,困了就躺在沙發上睡了。香妹便說他老是呆在書房裏看書,是不是還要讀博士?他隻圖省事,對香妹的罵罵咧咧不去理會。真吵起來,隔壁同事聽了,不知又會編出什麼故事來。他常常把李明溪的畫一幅幅拿出來看,不盡感慨。沒有玉琴的消息,就連演義色彩的街頭傳聞都聽不到,不知她變成什麼樣兒了。盡管玉琴受賄的事是鐵證如山,但朱懷鏡總覺得她是無辜的犧牲品。他把那幅《五個荊都人》掛在了書房裏,每天都要凝望好幾次。他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宿命和消沉,覺得悲喜、沉浮、聚散、恩怨、得失,仿佛都有誰在一旁暗中安排。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