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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小年夜不吃餃子,姑姑在酒店訂了一大桌子菜,七大姑八大姨表哥表妹表妹夫的坐了一屋子人。父親年紀大了,喜歡熱鬧。醫生特別準許父親出院過小年,付雲傾接他到了酒店包廂,屋子裏很熱鬧,他的心情很好,精神也不錯。
席間說的都是家庭瑣事,付雲傾微笑著附和。他許多年不在家,雖然跟這些親戚不熟,可是溫柔又有禮貌,頗討長輩歡心。吃過飯他送父親回醫院,而後開車去超市買東西。
在超市裏看見多晴喜歡吃的零食,隨手也拿了兩包。那孩子又迫不及待地跌進腦海裏,那習慣性的咧嘴笑,瞅著他思考的溫和模樣,她溫順的皮毛和氣息,還有口是心非時的躲的眼神。
今天她一定在家裏過,不知道她高不高興,是不是也想念他。
可是,他不願意這個時候打擾她。
明天有高中同學的聚會,其實每年都有,隻是他從沒趕上過。當年的班主任老師還在學校做班主任,還是他念過的那間教室。因為學生放假,所以班主任邀請他們吃過飯去學校開聯歡會。
買完東西他開車回家,開著車窗,陰雨不停地打到臉上,透骨的涼。
路上人很少,已經很晚了,走在兩邊都是大片綠地的公路上,隔著雨氣,是大片大片的生機勃勃的寂寞。別墅小區在遙遠的郊外,那裏是被靜謐和綠色山水包圍的奢華。
他走到門口,護欄緩緩升起。
這時他看見門口蹲著個小小的身體,穿著白色的棉外套,旁邊放著紅色米老鼠行李箱。
他怔住了,蹲在那裏的人聽見車聲抬起頭來看,目光與他相撞,抿唇笑了。
付雲傾忙下車,拉住她的手:“你怎麼在這裏?”
“門衛不讓我進,你的電話也關機。”
她凍透了,外衣都被淋濕了,整個人都帶著冰冷的雨水的氣息撲麵而來。
他心疼壞了:“先回家吧。”
他家裏用的是地暖,多晴光腳踩在木地板上,披著毯子慢慢暖過來。付雲傾做了碗雞蛋麵,裏麵還壞心地加進了一根她討厭的胡蘿卜。她反正嚐不出味道,大口地吃了,滿足地抱著肚子打滾。
他坐在沙發上冷靜地看著她:“你怎麼來了?”
她笑著說:“我請假了。”
他當然知道她請假了,可是她一聲不吭跑過來算什麼。
“多晴,你不夠坦誠。”
她撓了撓頭,不去看他:“我想洗澡睡覺了。”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帶他去他房間的浴室,裏麵穿來嘩啦啦的水聲。多晴洗得很快,他的睡衣像一張皮一樣鬆鬆垮垮地扣在她身上,褲腿和袖子都挽得老高,她看起來更小了。小人爬上床,四腳朝天地趴在他身上,閉上眼睡覺。
他又好氣又好笑,今天也折騰了一天,也困了。
第二天醒來多晴還是維持著昨晚的姿勢,連動都沒動。他做夢自己抱著一隻狗皮膏藥讓的樹袋熊。這隻熊還睡得正香。保姆一大早就去醫院照顧父親,他起床去做早餐。做好了她也醒了,光腳站在他麵前說:“我要吃煎蛋,兩麵熟的。”
“你睡夠了嗎?”
“是啊。”
“那跟我說,你為什麼會來這裏?”
他背對著她,好像不在他的視線範圍內,她的壓力也小了一些。以前她不想說,他就不問。多晴覺得今天的他特別的執著,有點不太習慣。沒聽見多晴的回答,他接著問:“年底不是很忙嗎,還要趕兩期雜誌,你怎麼有時間來,你一向工作為重的啊。”
是啊,她真的非常忙,他跑去請假,林嘉差點在辦公室裏跳腳。她還說,你要是不批假,我就辭職。林嘉瞪了她半天,還是準假了,她就吃準了這麼多年林嘉的好心腸。
她服軟了:“我……我想你不行嗎?”
付雲傾忙碌的手頓了一下,又接著忙,多晴看不到他的表情,覺得自己做了蠢事。
他把煎蛋做好,鍋裏有保姆阿姨熬好的粥,還有她親手做的外婆菜。他放在餐桌上,而後捏住她的下巴,湊過去,在她嘴唇上親一口:“我也很想你。”
她的臉立刻就紅了,低頭吃飯。
現在很容易就覺得害羞,大概是因為他的眼神太過熱烈的緣故。這個男人全身都散發著費洛蒙的氣息,讓她很容易就亂了方寸,越來越無法抵抗。
“你打算在這邊待幾天?”
“三天。”
“嗯,這兩天我帶你去玩。”
“我不是來玩的,現在叔叔病重,我隻是來看看你。”
“那麼擔心我嗎?”他忍不住苦笑,揉著她的後頸:“傻孩子,我沒事,我難道連你都不如嗎?我很好,你不要擔心。你不是說過嗎,人總是要死的。”
“……可是總會傷心的,像我媽媽去世時,我怕哥哥傷心,我連傷心都不敢。”
“那段時間你在想什麼?”
“睡覺。”多晴停下筷子,眼底有著深深的陰暗,“那段時間很喜歡睡覺,睡著了就什麼都不記得。剛醒來那會兒是最高興的,總覺得媽媽和阿姨在樓下的廚房裏做飯呢,她還在,我好像做了一個噩夢,夢見她不在了。可是她還在,那都是噩夢。我的媽媽還活著,我聽見她在樓下說話,可是我不敢去看,又怕不是真的。”
他心裏隱隱抽痛,握住她同樣在發抖的手。
“對不起,那個時候我……”
“你在能怎樣,你在的話,我媽媽就不會死了嗎?”多晴失落地說,“人總是要死的,也難免要傷心的。我來這裏也隻是我想你,不是為了安慰你的。”
這個口是心非的壞東西。
不過他已經很高興了,她又朝他走了一大步,雖然心裏有猶豫,腳步卻沒有遲疑。
2
今天有同學聚會,他吃過飯打電話問了班長能不能帶家屬,班長是個女人,聽著挺新鮮,一口應下來。多晴不是個愛湊熱鬧的人,可是聽說要去付雲傾高中時的學校,忙跑去翻衣服。她帶的衣服都是牛仔褲和加絨的毛外套,平時也不化妝,一點氣勢也沒有。
付雲傾出口調侃她:“等見了我同學,你就說你是我外甥女,今年上高一。”
她露出鋒利的小虎牙:“你沾我便宜啊!”
這個同學聚會因為她的同行,而突然變得有意思起來。原本也隻是因為他在當地,被神通廣大,當年就彪悍無比的女班長知道後,“特意”打電話邀請。他原本是打算吃個飯就走的,現在帶上多晴,看來不得不跟著去學校轉一圈。
聚會在學校附近的雲天酒店舉行。
班長包下了一個會議室,工作人員布置得很溫馨,還鋪了紅地毯,還準備了彩帶和氣球。付雲傾一進門就窘迫了,原本那些青澀的同學,瘦的,矮的,土的,全都已經不複當年。男同學中有很多都已經發福,胖得讓人不敢辨認。
他一進門女同學們就喊起來:“啊,付美人來了。”
付雲傾是貨真價實的美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這一聲“付美人”把眾人的目光都拉過來。有個眉眼細長的女人對著旁邊的人說:“哈哈,付美人更美了,剛才誰說付美人一定會殘的,罰酒罰酒!”那人痛快地笑著喝了,朗聲道:“付美人,還記得我們嗎?我是李川,她是周洋美。以前你可是不近女色的啊,這連家屬都帶來了?”
“當然記得。”付雲傾的表情真是滴水不漏的虛偽,他記得才怪。他扯過多晴,她已經搶先喊,“舅,我餓。”
紀多晴的外表就具有非常大的欺騙性,進酒吧都要被檢查身份證的。
“嘖,還真是外甥女,跟叔叔說今年多大了?”
多晴天真爛漫地眨著眼:“十六歲,剛上高一。”
“哎喲,這孩子長得真好,付美人家的基因真是好,還有沒有沒女朋友的堂弟堂哥什麼的啊?”周洋美咯咯笑,讓多晴覺得給她個窩她就要下蛋了,“對了,孩子你叫什麼啊?”
“阿姨你好,我叫紀多晴。”
“哎,家教也好啊。”
付雲傾“噗——”噴了。
多晴不理她,接著問:“周阿姨,你們怎麼叫我舅付美人啊?”
周洋美很得意:“你舅上高中的時候,你才上小學吧,應該什麼都不懂吧。那時候上高中你舅一枝獨秀,我們都在背後叫他付美人,不敢讓他知道。那時候年紀小,你舅對誰都很好,那些女同學也不敢表白的。對了,多晴你在學校裏有沒有喜歡的男孩子啊?阿姨是過來人?”
多晴瞥了付雲傾一眼,很不好意思:“我怕我舅跟我媽說。”
付雲傾“噗——”又噴了。
他隻不過隨口一說,她還真當外甥女當過癮了。不過大家似乎對小女孩特別的疼愛,也就不多言。不時捏捏她的脖子讓她收斂一點,這樣下去,連他高中那點破事全都讓她打聽去了。一場飯局下來,多晴收獲頗豐。最後有人附耳問:“你舅有女朋友了嗎?”
她用力點頭:“有了,是海棠社的主編,長得非常漂亮,我舅喜歡了五六年的。”
吃過飯眾人又穿過馬路去對麵的中學。
學校已經重新修正過了,樓雖然舊,可是裏麵的設施已經換了不少,起碼桌椅都已經換過,連牆也刷了新漆。付雲傾趁同學們都在聊天拉著多晴跑出教室。即使是寒假,學校裏的小賣部還是開門的,門口架上爐子,上麵一個鍋子裏煮著玉米,另一個鍋子裏是茶葉蛋。
“餓了吧,看你剛才就沒吃什麼,光說話了。”
“嗯,我要吃玉米。”
“你還得吃雞蛋。”
最後兩個人拿著玉米和雞蛋在教學樓後麵的台階上坐下。今天沒有下雨,可是天氣還是陰沉得厲害,雲沉甸甸的,隨時都要擺出哭臉。南方的濕冷還是很難抵抗,這裏好歹是背風的。頭頂籠罩著鬱鬱蔥蔥的樹冠,被凍僵的葉子在風裏搖曳著,不時落下來。
“參加這種聚會有意思嗎?其實都是些許久不見的人湊在一起攀比而已。過得好的來看過的不好的笑話,真正敘舊的,又有幾個?”
多晴搖搖頭:“我覺得很好,這樣,我就能離你更近一點。”
他坐近一點,把她的臉扳過來,曖昧地問:“我們還不夠近嗎?負距離接觸……”
多晴茫然地看著他:“不夠,那麼近都不夠,還是覺得很遠,怎麼辦?”
“你要學著相信我。”
“我學了。”多晴低下頭,“可是,我害怕。”
他立刻就心疼了,抱住她在風中發抖的身體,不留痕跡地歎氣:“多晴,不要害怕,總有一天你睜開眼會發現原來我一直都在,哪裏都不去了,就在你旁邊。不管多久,就請你這相信吧。”
那是多久。
他已經管不了多久。
這一刻這樣抱著他,他心裏絕望地想著,不是她就不行,即使以後她會愛上別人,隻是不跟她在一起是不行的。
手機突然響起來,他接起來,多晴隻聽見他問了句:“是嗎?”接著就不說話了。他維持著接聽的姿勢很久,之後才像風化一樣的慢慢放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