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幹年後,從春風不度的菱花鏡裏,來回憶這段簡靜的時光,曾經的淺笑和輕怨仍朗朗地掛在舊日閣樓的風榭月簷上,柳絮無心,桃花不言,惟有那盞長信的燈,伴我寂寂寒夜,清瘦風骨。
香車係在誰家樹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這是世間女子深閨裏最樸素,也最純淨的願望。
她總在這樣的時分,陷入一種慌亂與不安,沒來由的,無根無源,正是如此,才越發心裏茫然,仿佛未來的日子是可以握得住的,偏偏踏不上那個靠近的路,連伸出來的手也變得虛幻,甚至,一絲觸摸的勇氣都沒有。
牆外,是煌煌盛唐的笑語衣香,詩人豪客的低吟淺唱,無數人都奔了傳奇而去,那飛雲入夢的心總是流連於天下的字墨間。
每個女子都有屬於自己的故事,每個故事裏,都有些寂寞的詞章,如夏日濃碧綠陰的深深角落,那繁茂的青苔,總隱忍著刻骨的蒼涼。
而那個空白的扉頁,留著等待刻畫的紋路,心底小心翼翼地張望,收攏著細細碎碎的秘密,你且知道,其實,萬般的花,在將開未開之時,都有著同樣期待的姿態。
如一夜春風來,又一月下梨花片片落,紛紛然然,安靜而憂傷。
這細小的心思是優柔的,適合於守候,卻不適宜躲藏,她總想著一個人的時候默默梳理,可是總擋不過心裏那一紛慌亂。
歲月於她,還是不驚的。
正是豆蔻梢頭好年華,連眼裏映過的淒迷都閃著清澈,在畫堂深處的庭院裏,她輕移的身影似蓮花,總攜了那麼一縷隔世的香,多少次端然於妝台,那個紅線裏注定的他,該從哪裏傳來聲息。
那時的心事是訴於針線的,晨昏裏的折枝牡丹是這個朝代富貴的顏色,她卻獨描澗蘭,微小而旺盛,開在人跡罕至處,她總是向往那樣一個地方,自由得連心都沒有界限。
也許是這深深高牆讓她寂寞,後園裏,她把芭蕉種在石邊,正對著她的軒窗,她喜歡芭蕉,不為一季花期而張揚,也不用雨夜為它憐,多少個風過星稀的夜,她和芭蕉隔庭遙見。
也許,沒有了衣食冷暖的憂,綾羅上身,便隻剩下那一個惶恐,那個要來攜她手、帶她走、拾她心的人,那個未來,是不是也如這鶯啼春日一樣,恰時相見呢。
小時候學認字,吟詩對句,也練曲律歌舞,這是大唐最華美的篇章,從深宮到山野,愛情都是濃烈的旋律,仿佛人世間千般的存在都是點綴,隻為預期人生裏浩大而華貴的愛。
她也在這樣的詩詞閑章間恍然若夢,好似幸福就在門外,伸手就能夠到。
這樣的想,於她,是非分,還未出生就已注定,她對於命運隻能接受,連挑剔的資本都沒有。因為,她是小巷裏的清倌人,盡管她處處強調這個賣藝不賣身的“清”,可風塵之中,淺笑薄應,她隻是那些男人買歡的情調,再高尚的靈魂和高貴的心,也已然拾撿不起。
隻是,人生的無常從來都沒有預兆,她的目光從書卷上抬起來時,就看到了冰涼。有父親在,起碼還有那個端得起的身份,父親一去,她沒了天,兄弟不容她,因為她不僅僅是庶出,她的母親隻不過府裏一個婢女,她和母親離開深院,搬進了小巷。
她隻道這是世事的無情,王孫公子尚會頃刻間貶為庶民,或成為一抔黃土,誰都不可能有牢牢握住的富貴,隻是換了一種方式生存,她依舊安然。
身為女子,她有期待的愛情,那該是她人生最纏綿的舞步,也是她,無奈於三教九坊間,唯一的救贖。
往往,成了唯一,就成了唯一的賭,拚了全部,拚了命。
唐傳奇小說《霍小玉傳》裏,開篇洋洋灑灑介紹的不是她,而是李益,那個還未見麵,就已經彼此在心裏記掛的人。
霍小玉知道李益,是因為他的詩句:“開簾風動竹,疑似故人來。”
李益知道霍小玉,是因為媒婆鮑十一娘說她:“資質穠豔,一生未見,高情逸態,事事過人,音樂詩書,無不通解。”
於是,一相逢,小玉是女兒家的矜持,十郎如見天人,頓覺室內光華飛流,他起身就拜,開口便言,小娘子愛才,鄙夫重色,兩好相映,才貌相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