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首詩而愛上一個人,進而以身相許,這算不算圓滿?這樣的開端倒也透著那個時日風塵裏的寄托,閨閣裏的幻想愛情是天可變情不絕的神話,一塵不染,無畏無懼。可這幻想中的愛情來到跟前,就一頭紮了進去,全心全意地連自己都已忘記。
卻在那情到最濃時,悲從心底的最深處,再也掩不住。
當日夜半,小玉對同枕眠的十郎說,我是娼妓,自知與你不配,現在不過是因為相貌得到了你的垂愛,待年老色衰,也就無法再留住你,我隻得像失去大樹的藤蘿,像秋天被棄置的扇子,無依無靠。
明月夜,佳人在側,付與柔腸,可憐可惜,正言發誓還不夠,還請素縑著盟約。
小玉命侍女取來了越姬烏絲欄,這是王府舊物,極為珍貴,看名字想必是來自異國。我覺得小玉此舉是證明她把這一紙盟約看得極其寶貴和珍重,也同時引喻了她的出身並非生來草芥,希望眼前這個男子除了看重她的容顏之外,還能有其他的關注。
不管曾經在王府,還是現在的煙花地,小玉的生存環境都不單純,她應該是見慣了形形色色的人,也長袖善舞有了應付的手段,尤其是奉承話和海誓山盟,多得都懶得去分辨真假。
可世上惟有十郎,讓她堅信不移地托付,哪怕心裏並不是十分的安穩。十郎果然也用心,才思敏捷,落筆成文,引喻山河,指誠日月,隨後收入寶篋中,從此後她們過了兩年相親相愛的快樂日子。
兩年後的春天,李益被授予任縣主簿,小玉心裏的離愁和隱憂如窗外牆角的小草一般瘋長著。未來的日子籠罩了濃密的霧,她握不住也看不清。幾番思量,那點卑微無助的淒涼小心翼翼地化成了無望,她知道這一別,山高水遠,日深夜長,她鎖住的契約隻是一篇華麗的文章。
十郎才名遠揚,上有高堂,一定會有一門好姻緣在等著,於是她說,我隻有一個小小的願望,郎君今年二十二歲,距壯室之秋還有八年,我隻要這八年恩愛的日子,此後你去選名門結秦晉,我斷發緇衣入空門,從此兩不相係。
如此至誠至哀的話,讓李益淚不能收,他說日月為證,生死不棄,絕無兩意。
他說,好好地等我,這隻是短暫的別離。
一曲琵琶聲漸歇,撩撥了弦上數滴誓約,如果愛情需要用天長地久的話一遍遍地加固,那調子裏一定會後續悲音。
信或者不信,舍還是不舍,於小玉而言都沒有什麼區別,李益必須得走,他來長安城裏待了兩年,為的就是這一天,榮耀還鄉,打馬上任。
家裏人也在等著他回去,並且替他和表妹盧氏訂了婚約。麵對重禮重名重麵子的家庭,還有嚴厲專斷的母親,李益連小玉的名字都沒有提。
小玉和這個家,猶如隔著萬丈深淵,哪怕掉下去粉身碎骨,這邊也不可能伸出手臂供她攀援。
這隻是個普通人家,甚至有些貧寒,尚且把小玉拒得如此堅決,這漫漫紅塵,落入煙花裏的人,夠得到錢財,夠得到恭維,夠得到契約,卻怎麼都償不了夙願。
兩年多的纏綿恩愛,鎖住未來的誓言,淚眼婆娑的相送,形隻影單的等待,所有的一切加在一起仍是蒼白。這愛情,從一開始就不平等,李益是來京城參加科考,等候期間自矜風調,思得佳偶,所以就想博求名妓。沒有小玉,也還會有另一個女子,李益想找的,是異鄉相伴的紅顏,小玉等待的,是她生命裏唯一的愛情。
小玉要托付的,是她的一生,而李益要打發的,隻是一段無聊時間。
每次想到這裏,都會心疼這個癡情的女子,她愛得太執著,傾情的付出卻唱成了一個人的獨角戲。人生的大幕太沉重,每一次拉開都要用盡力氣,從鳳凰於飛的妝台隱約琴聲如水的痕跡,她的等待如春日的薔薇,那時的愛情,是美好而芬芳的想象。與李益認識後,夢幻中的愛情落到了現實,眼裏看得到的溫暖是喜相逢的管樂,華麗的章節就此上演,可隨之就是漫長無期的獨自掙紮,伴著瀟瀟夜雨,低沉而深邃的洞簫吹奏她心裏時刻壓抑,一點點累積的淒涼。
小玉是大唐深院生長的花,遺落在尋常巷陌,站在風霜的渡口,在妙齡的時刻,依然滿心誠摯地盛開著,花期不與流年誤,她的愛情也來到屋簷下,卻在開得最豔的時候,一朝再也沒有了支柱,她成了深秋曠野獨自臨寒的雛菊,片片花瓣痛徹心骨地被無情剝離,她連抱住自己的能力都沒有,隻能任一地淩亂隨風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