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妝台論》裏說,美人妝,麵既施粉,複以燕支暈掌中,施之兩頰,濃者為酒暈妝,淺者為桃花妝,薄薄施朱,以粉罩之,為飛霞妝。
燕支,即胭脂。
小時候和小夥伴們一起,也曾找來那些小花,耐心而細致地塗在指甲上,往往整個指端都被染得淩亂,卻還是張著手,伸出去放在太陽下晾曬,好像忽然就變美了一樣。
世上若少了女子,定會少很多風情,也少很多顏色。
尋常的日子,尋常的日子總是這麼多,可真習慣了,還怕哪一天突然不尋常。
清晨,遠遠地聽見鳥的鳴啾,歡快清脆,偶有應答,一隻雀也可以尋朋訪友,這天下的清平有時候無關於爭鬥,戰火烽煙,也照樣少不了林間曲意,黎明破曉時,有鴻雁劃過清澈的天空,頓覺人生短暫,那錦書,卻也難托。
紙證書憑,也一樣是指天為誓地為盟,以海為鬥以山為坨,也一樣是量不盡那些愛情裏的華麗,管他外麵是什麼朝代什麼洪荒,即使四麵楚歌,我也是一舞為霸王。
一別證今生。
她不是虞姬,她沒有那麼濃烈,她更像是一株芸香樹,開微小的花,香氣濃鬱,那些昆蟲卻不喜歡,總是遠遠地就避開了。
張潮說,蝶為才子之化身,花乃美人之別號。
她隻得清曠。
對著鏡子,她也是芙蓉如麵柳如眉,隔壁的路上,有女子折了牡丹,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真是得嬌便貴氣,她的檀郎,想也在護城河外,長亭複短亭地奔赴而過。
她打開小葉紫檀的匣子,忽然看見裏麵那個清風梅影的瓷盒,打開後有冷香暈散,她用指尖點上去,心裏卻忽然塞得滿滿的,有些什麼從記憶裏生長起來,頓時有些傷感。
這胭脂從買來她就沒舍得用過,雖然已經過去了三年,顏色仍然鮮豔,是那種雨潤過的桃花紅,隔著光線看過去,似乎還噙著水霧,冰著人的肌膚,卻又像烙上了印,隱隱地發燙。
上元節,她隨母親去京城,街市上看見了這家喧鬧一角裏古樸的水粉店,大紅燈籠挑在門的一邊,吉祥木格的門板外,掛了淡綠的簾,起起落落,人來人往,裏麵的香膩便延伸到了行人的衣上。
京城的女子果然是會打扮,南洋西域東瀛,還有本土漢唐的精髓,就在這長安城裏爭奇鬥豔,碰撞交融,甚至有些奢侈,似乎少了一件,就有了欠缺。
有一樣東西尤其不可缺,後來亦舒發現了這一點,她思索之後這樣來解釋女人和胭脂之間糾纏不清的情緒。
女人,不論什麼年紀,什麼身份,什麼環境,什麼性情,什麼命運,什麼遭遇,生在一千年前,或是一千年後,都少不了這盒胭脂。
她也隻是想進去買一盒胭脂。
她被裏麵的陳設分了神,一麵是挑選物品的客人,另一麵卻是花枝隔斷的休憩空間,烏亮的貴妃椅鉛塵不染,幾案上,青瓷的茶盞明澈如冰,旁邊安靜地放著四鸞銜綬寶菱葵花鏡,一角的高架上,噴金獸暖暖地吐著檀香,後院的枝串影印在窗欞上,這不像個店鋪,倒像是誰家的客堂,眾女孩小聚,比比妝容,說說私房話。
她還沒有弄清胭脂在哪裏,那個俊逸的男子已笑著走過來,問她需要什麼。
他不是夥計,他的臉上沒有勞作的倦意,隻有一些誠摯,還有一些家常。
胭脂,她的聲音很輕,仿佛被眼前這個人看到了心裏。
他點點頭,從櫃台裏麵拿出來一款桃紅色,映在白瓷底的瓶子裏,有種相見恨晚的驚心。
還有花鈿,都是最新的,數量很少,平常不往外擺。他說著,把花鈿遞過來。
是紅色的五瓣梅花,濃淡有度,花蕊隱約,而且是一套,不但有發上插的點綴,還有麵上貼的壽陽妝片。
他幫她試戴,青絲間頓時花開,她對著鏡子端然不語,那個他,為何這樣熟悉?
臨走時,他送她香囊一起包起來,她卻戴得沉重。
很好的賣家,很愉快的買賣。
如果隻是這麼簡單,該多好。
這胭脂和首飾,她都是隻看不用,看得自己都覺得有些癡,當真是沒有見過世麵,上了京城就覺得哪裏都好,那裏有輕紗裙裾,脂粉溫香,還有一個人,離開後,總是在遠處對著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