蒔蘭在幽渚
女心婉約,哀花憐花,三生石畔有一個絳珠仙子。
時光如雪,人世悠悠,卻是癡心女子無數。
偶然一天,在朋友處閑坐,我總是不善言辭,越是熱鬧的話題越是插不進話,習慣了在一邊靜靜地聽,或者隨手翻開旁邊的書,那次翻開的是一本舊年拍賣圖冊,就看見了顧洛的《蒔花圖》,於是久違的思緒落於紙上,我見過這幅畫,那時它的名字叫《芭蕉仕女》,當時還很疑惑,雖然石邊是有芭蕉隔過花枝來與人相親,可這繁春深處,怎麼也不該是它占了主題。
此次見這個名字,頓時心裏亮起來,原該如此,她穿過月亮門,繞過鏡花溪,晨露沾衣把荷鋤地過來,不是為那叢芭蕉,是昨夜疏雨瀟瀟,日間暖風熏麵,她來替這花,理一個歸宿。
亭亭嫋嫋,見風姿,款款風前微步。不藉人間紅粉市,淺淺妝成仙度。秋水浮煙,春山淡碧,總是生情處。樊唇乍啟,一聲花外鶯語。
蘭槳棹入錢塘,平湖如鏡,照出吳宮女。願乞楊枝天竺國,每每逢君蔬素,更羨芳心,才堪詠雪,眼底何人伍。無端歸去,教人腸斷南浦。
完整的一首《念奴嬌》被顧洛題在了畫端空蒙處,讓人念來不能移開,甚至絲毫不去再去向深裏思忖,不想這個女子幽於哪家庭院,她就是錦裏絲線畫中人,收拾落花不含悲苦,好像一場花雨來自天國,熱鬧地在枝頭眺望紅塵,而今紛紛揚揚,落土化為塵。
要說這一生,輪回漫長,刹那永恒,誰也說不清。
而靜夜裏邀月問心,這歲月是問不得的,一問就是驚心的涼。
天女來相試,將花欲染衣。
這棲於花陣中的女子,我卻是歲歲見。
書桌上放著一個青花的鏤空雕瓷熏罐,把檀香放在裏麵,淡淡的輕煙冉冉地透過花枝纏繞的窗繚繞出來,圍繞在小罐的周圍,遲遲不願意散,輕柔緩慢,充滿眷戀,看得心裏生出溫暖的惆悵,太多的美好,總是這麼易於消散。
也不全然是傷感,那份美意是要握在心裏細細體味的,徘徊過後,澄澈裏隻留下能穿透歲月蠻荒的香,悠思雅致,分不清是隔世的遺落循著回憶找來,還是手心沾了百花的淚,都在這疏園清風下,揉成了心香一瓣,上麵端坐著慈悲觀音,淨水瓶,楊柳枝,為善,亦為緣。
我有自己化不開的執念,隻喜歡檀香點墨,驅散這紅塵萬丈,安之若素,不為神思出塵,隻是一種熟悉,有時候茫茫繁華裏相遇,怕的,卻最是這種熟悉,點燃一段記憶,推開那扇窗,引來前世久藏的香。
她是明末才女葉小鸞,吳江人,其父葉紹袁,其母沈宜修,有集名《返生香》。
提起她的名字,總是有些心酸,很多人都不知道這個名字,提起明末女子,隻知秦淮八豔,卻從來不知道深閨盡處有小鸞。
大概你知道有本書叫《幽夢影》,裏麵有論美人的句子,所謂美人者,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這個清朝的男人,我總覺得,他描述的就是小鸞,除了小鸞,這樣的女子恐怕隻得天上尋了。
如果你也沒聽過張潮和他的書,那你一定知道林黛玉,那林妹妹就有小鸞的影子,林妹妹住瀟湘館,葉小鸞住疏香閣,林妹妹有“冷月葬花魂”,葉小鸞有“戲捐粉盒葬花魂”,她們都是長於舅舅家,她們都才華出眾,氣質清雅,喜靜獨幽,她們都是十七歲芳齡離世。
但小鸞不是來還淚的,心裏也沒有那麼多的幽怨,她好像天上頑皮的小仙女,某天在雲霞裏看到了凡間,於是就找機會來過晨暮細數的日子,不為曆練,無債背負,她就是好奇,想看一看不同的風光,體味人生喜樂詩心無限。
她愛的,是這紅塵。
小鸞天姿聰穎,有慧根,生於書香名門,家裏人個個風雅,能詩會畫,曲律也是不在話下,而這樣的家安在江南,不求神仙來保佑,倒有神仙來居住,明朝的人或有俠氣或有空靈氣,飛馳過漫天黃沙,仍然有內心的堅定。
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且有作品傳世,可她清晰得仍然隻是一個影子,我忍不住撥開窗簾看外麵清泠泠的月色,那個窗外對著梅花,越冷越俏越玲瓏的景色如今還可以在午夢堂裏尋見,但你若存了見小鸞的心思,大概什麼都遇不見,若隻是看花,如得梅花陣,穿過香襲廊,隱約有一個女子,冰雪光潔,有對人世深深的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