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性格高曠,遠離繁華,說厭有些過了,她隻是不適,和熟悉的人在一起,她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也會舉著金樽到濃醉,也會言笑個不停如春意上枝頭。
可旁人眼裏的她,更像她筆墨詩詞裏流露出來的高潔。
黃昏裏,暮色逐漸蒼茫,她在竹邊看天的盡頭那抹淡遠飄逸的煙霞,絢爛裏有微妙的千變萬化,在天色暗下來的那一刻,它也消失看不見,所有的美麗化為虛空,可這沉沉暮靄伴著她一日一日的更鼓,她喜歡那份淡,那份遠,那份不可捉摸的流轉,通著禪理,是萬家炊煙的凝聚。
所有稍縱即逝的美都是來自人間的,所有永恒,也是要靠俗心凡眼見證的。
她父母在堂,上麵有兄有姐,也是捧在手心裏的明珠,三九寒冬,梅綻芳華,她清晨起來還未梳洗,正見外麵已有薄薄的雪,係上紅絲鬥篷,剪了一大把紅梅,插在鬥瓶裏,興衝衝地踏著雪給母親送去,笑笑生妍,步步生芳。母親接過花,隻略略地看了一眼,拉過她的手放在掌中暖著,愛憐地看著她,不禁歎道,我見猶憐,不知畫眉人當作何感?
我也無端地惆悵,小鸞這短短的一生,隻缺一份情深意闊的愛,想那七仙女下凡來,偏就愛了笨嘴拙腮的董永,小鸞也在石邊停歇,聽得整段《西廂記》,添到曲譜裏的句子,在琴弦裏回蕩悠悠深情,歲月長矣。
她若知道自己前麵的路短到無法把握,來不及應對,那會不會,拚其所有,噬心烙骨地愛一回?
良辰美景奈何天,她早已中了愛情的蠱還尚且不知,在她的心裏什麼都那麼美好,包括夕陽西下,梅上雪融,花落紛紛,她都是一片冰心在玉壺,倒影在裏麵,是更上一層的美不可收。
她遊西湖,堤邊飛絮起,一望暮山青。畫楫笙歌去,悠然水色冷。
她月下賞梅,疏香獨對枝梢月,深院朦朧瘦影斜。
她處在恬靜裏,獨生暗香,最美的應該屬於愛情,聖潔高貴,無所能欺,可這愛情,寧是連著這俗世悠悠。
父母為她擇了昆山的張家少主為夫,這張才子也是自幼飽讀詩書,且名聲朗朗前途清平,比小鸞長一歲,早慕芳名,手裏緊緊握著那根紅線,終身認定。
十七歲這年,張家送來吉日,十月十六,秋晴濃妝,紅粉佳儀,成人間大美。
時間進入了倒數,小鸞就要離開這個地方,出得這個門,再回來那就是客了,她很小的時候就能背誦花間詞集,那裏麵的脂粉矯情一定給了她對愛情琉璃般的想象,古籍裏那些輕緩的憂傷她欣賞得徹底,戲文裏百轉跌宕的故事落淚到最後,還是覺得不可攀。
我不去設想她心裏到底存了一份怎樣對愛情的渴望,她的禪心慧質總是讓我心疼,她不是一個平凡的女子,卻平凡地生活在這個世間,無憂無愁的新枝俏,用生命來譜寫傳奇。
她也不願意,她一定不願意,她每日必臨王子敬的《洛神賦》和懷素的《四十二章經》,她愛紅塵愛得不夠,奈何,命局天定。
正是小菊初綻的微秋時節,葉家喜氣盈門,九月十五夫家送來了催妝禮,打開沉重的樟木香,裏麵卻有一支斷了的玉搔頭。
玉搔頭就是玉簪子,相傳漢武帝在李夫人房中曾拔下她頭上的簪子瘙癢,這簪子也因故得名。
單支為簪,雙支為釵,釵有“拆”的不吉語意,可這簪子斷了,應該就是個意外,小鸞和她身邊的家人都是博學多才,怎麼解也能解得開,怎麼化也能化得掉,就是把這當成吉兆去找一個說詞也應該不難。
小鸞的預兆似乎就通了天,她忽然得了重病,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全家人輪流守護尋醫問藥,雖能留得性命,但仍不見起效。
夫家聽說後派人送來藥物,天天裏問候打聽,隻希望有一絲撥開雲霧的消息,給兩個人一段幸福的開端,可是怎樣燒香祈禱,怎樣心證日月,也沒有找到那劑良方。
那公子名叫立平,知道小鸞病重後,就茶飯不思心緒難寧,他不相信自己一片誠摯清潔的愛等不來一個盛妝的妻,一天天的煎熬讓他的情感也病入膏肓,他怕他們兩個人都堅持不下去,於是提出要把婚期提前到十月十日。
葉紹袁答應了,百般無計之外也許可以用喜衝一衝,讓那個畫眉人握住她的晨昏,這隻是個考驗也不一定,一個坎而已,藥醫不得命,那命運總該還有一個轉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