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添映山紫,爐插沉水香。麗娘倦了厭了,心裏的委屈更是添了一層,想到才子佳人相會有期,她卻連那春色也看不出喜來,偏偏心意寥落,回了房間仍然從那春滿園裏出不來。
湯顯祖說,因情成夢,因夢成戲。
這戲不是舞台上悠長的水袖甩過,也不是人生編撰的傳奇,看在眼裏是戲,看進心裏,就都遇到了一個低到塵埃裏的自己。
太守之女杜麗娘,夢見的是俊俏書生少年郎。
柳生拿著柳枝上,熱語歡言地呼喚小姐,請她賞柳吟詩。麗娘好生奇怪,怎麼會有陌生的男子,朦朧間有什麼被牽起,又好像什麼都想不起來,素昧平生的,何故到此?
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輪回之苦,世間萬千,我為你一人而來。
相看儼然,相對無言,再也沒有了陌生,兩個人尋尋覓覓終於走到了一起,原來從前的幽閨自憐,全都是出場前的鋪陳,沒有她,序言寫得再完美也開不了篇。
太逼真的夢,果然攝人心神,麗娘一覺醒來,憂傷成疾,病染相思,怎麼也放不開的一晌溫存,讓她漸入膏肓。
湯顯祖寫到麗娘尋夢,定是也起了憐香惜玉之心,他仍告慰著內心深處的真性情,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
想起明朝的皇上來,幾乎都是個性鮮明傳奇不絕,好比江湖人要有霸主地位,還要有逍遙,還要把江山按自己的風格擺一擺。
明朝提倡理學,要存天理,滅人欲,就是這樣的社會現狀,湯顯祖仍然做著他的夢,而且一做就是恢弘四夢,他讓杜麗娘做夢,讓這個一出生就壓上貞節牌坊的女子在夢裏被愛係著委身他人。
明朝這事兒還真有意思,皇家欽定的理學漸漸衰微,越來越大膽露骨的藝術形式卻遍地開花。
不是壘起四麵牆,閨房閣樓間連梯子都撤下來,再準備好拈花翠鈿、繡窗針線、實在悶了還有書籍琴弦,這人生的步子就能按設定好的線直著向前,萬裏河圖好描,心尖一點難猜。刻骨相思入夢來,哪個能擋?
麗娘去園子裏尋夢,一點點回憶夢裏的情節,來時荏苒,去也遷延,她記得清楚,卻不能讓羅浮一夢再重現。
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她為自己畫了一張像,把香魂寄在裏麵,囑咐春香要把它埋在後園湖石下。
這一生的路,就到了盡頭。
再這樣寫下去,也幾乎唱成了自己的戲,隻要結局圓滿,中間的艱難都可不提。麗娘人已去,魂未散,荒了園子,荒不了真情真意真性命。
柳生夢梅病倒在赴京路上,恰遇老先生陳最良,並被帶回梅花觀暫居修養。
偶一日,閑來遣散,行到附近一家廢棄的大園子,在石邊撿到一個檀香匣,裏麵放置著一卷畫,繪著女相莊嚴。
事出有因,皆發偶然。
人世間也會有這樣的機遇,在某個時刻,某個場景,對著某個人,卻好像有曾經經曆過的熟悉,熟悉到一筆一劃都不差,茫然間也不知道為何,隻能怪時空偶然出了錯。
怪還得怪記憶,是曾經忘記,還是記得太牢固,看山是你,看水是你,看風情日下的點滴,都寫滿了相思句。
受的苦多了,就不再覺得苦,夢得太深了,也就不再有夢的樊籬。
他日日觀賞,與畫對談,不在梅邊在柳邊,分明是他的人。
那女子,也果真為他下了凡。
此時的麗娘,是冥府裏回來的女鬼,已知道柳夢梅就是她的姻緣苦主,私情密會也由此放開。
曾經讀《聊齋誌異》,就覺得書生遇鬼狐,情節幾近相似,或者枯燈夜讀書,或者荒園暫棲身,整個風廊明月下就隻剩了這麼一個伶仃人,正對著狐仙豔鬼的柔腸。
女孩有母親教誨,切不可麗妝去清深的老園子,以防撞著花神木精靈。男子怎就沒個人囑咐,萬不可在異鄉夜下孤身獨處。
也多虧了沒有,否則該少多少唯美,那切切等待的一顆心靠誰來收留。
麗娘隻能夜間到來,這樣的日子她也明白無法久長,她畢竟隻是一腔懷了真性情的魂魄,柳生也是真愛,他拈香對天拜,生同室,死同穴,心口不一,壽隨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