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她也躺不住了,出門抓了個竹竿就打樹上無辜的黃鶯,它們從這一枝飛到那一枝,聲音更加急切,像是解釋又像是嘲諷,她也嘔了氣,沒頭沒腦地一陣亂打,最後累得抬不起手。她不動了,那鶯兒也安靜了,偶爾一兩聲輕柔的呼喚,倒像是對她的安慰。
清晨的陽光柔亮而明媚,天藍得有些刺眼,清風拂柳,她微微地有些出汗,忽然就笑了起來,單純得就像回到了小時候,一個人也能自說自話,更何況前麵還有黃鶯兒。
我叫慧娘,這附近的村子裏也還有叫慧娘的,這個名字原本就很普通,無非是希望我心靈手巧,為的也是尋個好人家。我會做鞋、做衣服,還有精湛的刺繡,我還會燒火做飯、挑水澆園,小門小戶的女孩子,從小就不能嬌氣。
也是遇到他以後才變嬌氣的,從他眼裏看到心疼,就覺得這輩子怎麼都值了,在他麵前我什麼都不想幹,就想看著他,可是他離開了,我就不願意閑下來,我可以整夜地織布穿梭為他做衣服,卻不敢整晚睜著眼想他。我天快亮了才睡著,夢見他回來了,他黑了,瘦了……
我不是故意要打你們的,你們熱熱鬧鬧地聊天把我吵醒了,我看不到他了。慧娘的眉眼越來越低,她難過得幾乎落下淚來,可是轉瞬,她又抬起頭來看著鶯兒,臉上重新浮現了淡淡的笑意。
我們認識的時候,他就已經在軍營了,不過沒有遠征過,很多時候他來找我,就是站在我家後麵的樹下學鳥叫,我就會找借口出來,很多時候人出不來,可心早就飛出來了。對了,還沒說我們怎麼認識的呢,那是我們這裏十年一次的大廟會,方圓幾百裏的人都趕來了,他們在維持秩序,我和家人走散了。別以為我會哭哭啼啼啊,我沒有要他送,我隻是問他借了點錢,那卷紅線太漂亮了,不帶回去我會吃不下飯的,後來我用這線給他繡了荷包,喜慶的纏枝蓮。
都怪這惱人的紅線,我就怎麼也忘不了他了,很快他來提親,媒婆把他吹得天花亂墜,我在窗戶外麵偷著笑,什麼有將帥之才啊,我不稀罕,我隻要他平安,但少年英武,為人誠懇是真的。合了八字,定了日子,彩禮送來了,嫁妝也備齊了,我自己做的大紅嫁衣在身上也比劃了好幾次了,他卻差人捎信來要退婚。那是我第一次哭得失去知覺,也把我的性子逼上來了,我拿著刀子告訴那人,不給我一個讓我甘願放棄的理由,我就不活了。
原來,是他們要遠征了,從這江南到那遼西,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回來,更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來。我剪下胸前的發絲裹在白色的帕子裏捎給了他,他的顧慮我也知道,但是我要做他的娘子,守著他,等著他回來……
唐朝真是大氣啊,連這春閨女子的怨都隻是嬌嗔,好像手裏握得緊緊的,心裏溢得滿滿的,全是愛情全是他,雖然他不在身邊,雖然他離了那麼遠,雖然,自己的堅強或脆弱,他都看不見。
但是,她就這麼堅定啊,他是她遠征的夫,她是他守家的妻,千裏迢迢,她是他唯一的終點。
也是盛唐的恢弘,給了她足夠的信念,他一定會勝利歸來,來和她過田園的日子。
也許因為自身就是小女子,讀詩詞重的是意境和情緒,有時候看見題目就能猜出個大半來,可是這一首題為《春怨》的詩卻讓人驚喜。
這怨是俏皮的,是活潑的,也是姣癡的。春日清晨的鶯啼最該是應景的,她卻衝出去就打,隻因為驚了她的夢,若以往她會怪自己怎麼起得這麼晚,笑自己睡得沉了,可這次不一樣,因為夢裏的人是他。
轉念回到屋子裏坐下,怏怏地,遼西那個地方真是貧寒啊,他們自小在這江南水鄉裏,她連厚的棉衣都不會做,給他帶的那一件又一件的衣服,能不能替他遮擋風寒呢?
也許,可以去看看他呢,千裏到遼西,不一定隻是在夢裏。
這首詩是唐朝詩人金昌緒所作,很多人也許連他的名字都沒聽過,翻遍《全唐詩》,他的作品也隻有這一篇,把搜索範圍再放大,這篇是他流傳於世的唯一作品。在那個詩人繁盛的朝代裏,他被淹沒得隻剩下一個安靜的角落,生卒年紀不詳,身世不可考,我還是認識了餘杭的他。
隔著蒼茫時空望過去,他的背影在青瓦粉黛的村落間,原本失落躊躇,壯誌難酬,這春於他,隻是又一季流年疾逝的催促,身為讀書人,應試是他唯一的出路,可屢試不第的遭遇讓他開始懷疑他在社會中的價值,總覺得心裏不安定,惶惶地,好像錯過了很多很多,京城有那麼多的貴族,天下有那麼多的才子,他就像這溪邊的垂柳一般,有或者沒有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