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了慧娘,粗攏了頭發急急跑出來的慧娘,似乎夢裏夢外還在恍惚,竟然不覺不遠處有人正充滿好奇地看著她。
他忽然就羨慕起那個遼西軍隊裏的那個男人,遠方有一個這樣的女子滿心滿意地牽掛著自己,不管什麼時候,風塵仆仆地回來了,推開熟悉的門,裏麵有那個熟悉的笑容,他怎麼舍得讓她的等落空呢,他一定不會。
更重要的是,這個叫慧娘的女子,她沒有形容憔悴,也沒有那擦也擦不完的淚,她依然是笑吟吟地,跟這鶯兒賭氣的樣子活脫脫一個被寵壞的孩子,她周身散發出一種大信大義,一種和這大唐合拍的韻致。
開元盛世的氣派絕不是隱藏在詩詞字畫中,更不是《長恨歌》裏的旖旎,這些流傳都是修整過的,而原汁原味的根基一定是在民間,在那一耕一田,一衣一飯,舉手投足間,似慧娘這樣有著勃勃生機,哪怕她和丈夫因征戰而分離,她卻愛得這樣大氣,讓現在的我讀來,都是由衷的欣慰。
那一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把那噬心的相思訴到了極致,分別已久的人相見,一句“你瘦了”,好像那些他不曾看到的心酸和無助此時就都有了分量,想到茶飯不思是愛,想到失魂落魄是愛,甚至一任相思到陰陽兩隔,那是讓人扼腕不已痛徹心扉的愛。
那麼,一切如常呢?
他不在,她靜心守候,不敢荒廢時日,不敢放任自己倦了心懶了食,相反,她更加用心了,她一定要讓他放心,也讓自己更好地在日深月累中等他。
可是結局並不一定都美麗,也許在他跋涉的路上,朝思暮想的愛情應該有片海的重量,而她是那海裏的魚,他的離開帶走了她生存的氧氣,她應該是望穿秋水,拍遍欄杆,甚至奄奄一息。
這樣的故事在《唐宋傳奇》裏,在詩詞的潤墨裏,也在一個又一個煙花女子的眉目裏。卻不屬於她,慧娘是民間活潑的存在,是大唐盛世愛情的根基,她隻是小家小戶的明珠,她隻有一個清晰的思念,江南的山水給了她靈秀,那柔韌是生長起來的,長成藤,長成樹,長成守望。
她在等他回來,這等,是她孤單生活裏最美麗也最珍貴的秘密。
金昌緒對眼前這個女子,沒有絲毫的憐,卻有說不盡的敬,他隻是一懷風物蕩古今,在這陌生的路邊,尋常的村巷,豁然有了生機。
歎而不傷才叫堅強,怨而不恨才是絕版的收藏,整整衣衫,抖抖那經年一層層積在心上的塵埃,他深深吸了口氣,這春色如畫,他宛在桃源。
剛好不久前他剛剛聽過從西北邊疆的戰場上流傳過來的曲子《伊州歌》,配上詞句,題名《春怨》。此後文人雅士淺酌小聚時,他或吟或唱,隻是瞞下了這個故事,每次都會閃現出那個美好的畫麵,畫麵裏的慧娘宛然就在眼前,一顰一笑都看得真切,有時候真懷疑自己是不是遇見過她,還是隻不過夢裏的一次相逢,她是那好心的仙子,專程來人間指點迷津,卸一卸去他人生裏的沉重。
其實,他那麼吝嗇,讀了二十年詩書,隻給了慧娘二十個字。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
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與那些精雕細琢的千古絕句比,他輕鬆得攜帶了民歌的氣息,一層一層地遞進,讓人讀到最後一句才恍然,這不是一個驕橫的女子,而是有一點鄉野天然的蠻,整首詩描繪了一個生動的春日清晨,一個思念著丈夫毫不做作的女子,好像這四句就是從那慧娘的口中說出,通俗易懂,明快爽利,充滿了女子單純的小脾氣,沒有絲毫心理描述,卻圓淨利落無遮攔地道盡了她的想念。口語話的記敘,為它的廣泛傳誦提供了基礎。
金昌緒沒有想到,他偶然的一個怦然心動,順手拈下的句子,一唱就是千年,人們因此而記住了他,並給予這首詩極高的評價。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讚美這首詩“篇法圓緊,中間增一字不得,著一意不得”。沈德潛在《唐詩別裁》中也說:“一氣蟬聯而下者,以此為法。”這種層層設疑,句句解答,極盡曲析之妙的藝術手法叫“掃處還生”,沒有伏設,直入主題,畫麵簡單,曲意卻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