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南行(2 / 2)

盡應充食飲,不見有彭聃。

氣候冬猶暖,星河夜半涵。

遺民悲昶衍,舊俗接魚蠶。

板屋漫無瓦,岩居窮似庵。

伐薪常冒險,得米不盈甔。

歎息生何陋,劬勞不自慚。

葉舟輕遠溯,大浪固常諳。

矍鑠空相視,嘔啞莫與談。

蠻荒安可住,幽邃信難妉。

獨愛孤棲鶻,高超百尺嵐。

橫飛應自得,遠颺似無貪。

振翮遊霄漢,無心顧雀鵪。

塵勞世方病,局促我何堪!

盡解林泉好,多為富貴酣。

試看飛鳥樂,高遁此心甘。

——《入峽》

蘇軾的這首五言長篇排律,寫的是入夔門後所見所感。

“合水來如電,黔波綠似藍。餘流細不數,遠勢競相參。”寫巫峽水勢,可謂浩蕩,近乎凶猛。滾滾江流似駿馬般不羈,衝破暗礁險灘,一浪席卷一浪,呼嘯而去,讓你似乎能感受到朵朵浪花舔上臉頰。

“入峽初無路,連山忽似龕。縈紆收浩渺,蹙縮作淵潭。風過如呼吸,雲生是吐含。墜崖鳴窣窣,垂蔓綠毿毿。冷翠多崖竹,孤生有石楠。飛泉飄亂雪,怪石走驚驂。”這幾句描寫更為壯觀,形象飛動,聲色傳神。唐代詩僧皎然在《評論》中說:詩“固當繹慮於險中,采奇於象外,狀飛動之趣,寫真奧之思。”蘇軾的詩句充滿這種“飛動之趣”,他的筆下,巫峽峽長穀深,群峰如屏,層巒如聚,雲騰霧繞,江流婉轉,船行峽中,時而大山當前,石塞疑無路;忽又峰回路轉,雲開別有天。

淵潭,綠蔓。崖竹,石楠。飛泉,怪石。蘇軾學力、才力兼勝,以最自然之物,最突兀之境,神與物遊,意與境會,為巫峽留下一幅鋪敘展衍的畫卷。其縱橫恣肆、風格獨具的誇張、擬人和比喻,使詩章清新豪健,意象開闊,令人玩味不盡。清王文誥案:“通幅整暇,自能人妙。”紀昀批曰:“刻意鍛煉,語皆警峭,氣局亦寬然有餘。”這樣評價,沒有理由提出異議。

另有一首在荊州途中寫的《江上看山》一篇,亦鏗然有聲。

船上看山如走馬,倏忽過去數百群。

前山槎牙忽變態,後嶺雜遝如驚奔。

仰看微徑斜繚繞,上有行人高縹緲。

舟中舉手欲與言,孤帆南去如飛鳥。

詩人坐在船上看山,群峰逶迤,各具神采,他看得太專注,並沒有注意到船在移動,隻看到連綿不斷的兩岸青山,群馬奔騰般於眼前倏忽而過。前麵的山峰,山勢錯落不齊,速度太快了,以至於亂糟糟不成馬的樣子。後麵的山嶺,受驚的馬群亂了隊形,一個個顧頭不顧腚,擠擠扛扛逃命似的向前奔跑。盤旋曲折的山間小道上,似乎影影綽綽有一兩個踩著雲彩在走的行人,詩人欲上前打個招呼道聲問候,帆影已如一隻孤獨的飛鳥般,向南馳過另一座山頭去了。他們父子,何嚐不似淩空飛鳥,奔向廣闊天空。

這八句詩,讓你不能不肅然起敬,由衷地讚一句:太形象了,如在目前。用專業術語來講,就是一個“隨物賦形”,視覺構成和語言方式,極具畫麵感。

蘇軾脫口而出這樣的詩文不奇怪,因為他一向崇尚文貴自然,詩也一樣,不須為作文而作文,作詩而作詩,一定要到胸中有話,到“不能自已”不吐不快的程度,才步步踱雲,吟出妙語佳句。他在《南行前集敘》說道:“山川之秀美,風俗之樸陋,賢人君子之遺跡,凡耳目之所接者,雜然有觸於中,而發於詠歎。”詩人自有一雙靈秀目,還有一顆玲瓏心,眼有所觀,耳有所感,以所觀所感,觸動其豐沛的內心世界,使靈感江河澎湃汩汩而來,成功地“發於詠歎”,無不“充滿勃鬱而見於外”。

漁村把酒對丹楓,水驛憑軒送去鴻。

道路半年行不到,江山萬裏看無窮。

故人草詔九天上,老子題詩三峽中。

笑謂毛錐可無恨,書生處處與卿同。

——陸遊《水亭有懷》

有誌之士雖然所生年代不同,性情不同,但是骨子裏總有許多相似之處,一樣仰望,一樣認同。同是三峽遊,讀放翁這首《水亭有懷》,不得不歎:英雄所見略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