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常棣(2 / 3)

素服青衣,蛾眉淡掃。今夜的月,似一支乍開的海棠,踩著碎碎蓮步,款款而來。

詩人舉杯邀月,不勝酒力的他,腦際,以及全身,乃至頭頂斑白的發梢上,都氤氳著醇酒的濃香,他喝得酩酊,醉得徹底。仿佛也隻是刹那的幻覺,眼底,星河燦爛,月影迷離,觸之,可及。步履踉蹌的詩人禁不住喃喃自問:“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詩人叩問何人?是遠方的子由,是微醺的自己?是迷蒙的月光,是手執的酒樽?抑或都不是,抑或都是。子由遠在千裏之外,月色彌漫,杯冷酒殘,他觸不到安慰,找不到一個聊以慰懷的答案。

此時,熱鬧,繁華,興奮,激情,誘惑,釋放,白日裏放曠的喧囂,消失殆盡。詩人的思想遊離身外,生出雙翼穿越杳杳奔向天穹。

蘇軾受莊子影響,素有超然物外的情懷,又崇尚道教的養生之術,所以常有羽化登仙的想法。

現實生活如此令人沮喪,滿懷報國熱情卻備受冷遇,經曆這麼多的不稱心、不滿意之事,迫使詞人幻想擺脫這煩惱人世,遠遁紅塵羈絆,乘著徐徐清風,飛臨廣寒宮,和吳剛持觴鬥酒,與嫦娥霓裳共舞,到瓊樓玉宇中去過逍遙自在的神仙日子。

但很快,他就退卻了這個念想。還是回到人世間來吧,天上宮闕固然不染塵埃,卻不及人間一縷溫暖。他追求遺世獨立的人格境界,渴望現實人生的完滿團圓,洞徹人生的他對現實生活自始至終保持著足夠的熱情。

出世與入世,隱退與仕進的矛盾心情,在詩句裏草蛇灰線,伏延千裏。生性曠達的蘇軾,在詩句中直抒胸臆,表達心中的苦悶和複雜的心裏矛盾並不是最終目的,而是一吐心結,自我紓解,以便重新尋找生存價值,為自己的靈魂找到皈依之所。

蘇軾的詩句中常常充滿宿命的傷感:“亦知人生要有別,但恐歲月去飄忽……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但是蘇軾絕不悲觀厭世,一生在激烈動蕩的宦海沉浮,備受政治傾軋,卻始終肩負強烈的曆史責任感,輾轉在瞬息萬變的職場,純真剛正走完一生。在任職期間,無論在朝中還是外任,都不失一位有能力有作為的封建政治家。

蘇軾一生,以崇高儒學、講究實務為主。儒家有“入世”之說,主張要積極尋求實現自身社會價值的機會。

這首《水調歌頭·中秋》,“逸懷浩氣,超乎塵垢之外”,給人以酣暢淋漓的快感和賞心悅目的享受。詩人把手足之情,升華到對人生哲理的探索,醒世妙句,自然天成。《苕溪漁隱叢話》讚:“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餘詞盡廢。”

宋神宗熙寧十年(1077年)四月,蘇軾從山東密州調任徐州任知州。

同年,蘇轍改任著作佐郎,隨南都(今河南商丘市)留守張方平任簽書應天府判官。蘇軾從汴京到徐州赴任,正好路經此地,於是兄弟倆一同到南都拜訪張方平。張方平是蘇洵故交,曾為父子三人寫過推薦信。他非常賞識三蘇,每以國士相待。當他得知兄弟倆已近七年未曾謀麵,相聚不易,特許蘇轍長假,與兄長偕行徐州,逗留百日之久。

沒有比這樣的會麵更令人愉快的事情了。兄弟倆宿於徐州州衙逍遙堂,對床而眠,夜話平生。這樣的時日,無論對蘇軾還是蘇轍來說,都是入仕以來最為愉快的時光。

適逢中秋,二人一起泛舟賞月,度過了一個團圓的佳節。

然,歡樂的日子何其短暫,人生總是聚少離多。中秋過後,子由又要轉道南都。在這月圓的日子又要別離,望著頭頂明月,蘇轍愁緒萬千,一吐為快:

離別一何久,七度過中秋。去年東武今夕,明月不勝愁。豈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載涼州。鼓吹助清賞,鴻雁起汀州。

坐中客,翠羽帔,紫綺裘。素娥無賴,西去曾不為人留。今夜清樽對客,明夜孤帆水驛,依舊照離憂。但恐同王粲,相對永登樓。

——《水調歌頭·離別一何久》

是夜,月光如水水如天,風影依稀似舊年。浩渺的月光,端然一方明媚柔和,卻又幾多無情,拒絕為喜歡她的人兒留下清影,兀自緩緩西沉。今晚的你我,還在一處舉杯詠月,把酒言歡,可是明日的明日,我又要孤帆水驛,天涯飄蓬,此一別,再次相逢不知何年何地,怎不令人傷感莫名。

仕路茫茫,前途未卜,親人話別,愁緒深沉。這一刻,應是百日逍遙堂歡樂的手足天倫,下一刻,則麵臨著生離別的無奈。無語凝噎。淚濕青衫。短暫的歡聚,終究無法補償長久別離帶來的深重感傷。詩人的無奈與痛楚,氤氳於字裏行間,觸之不忍。

此一闋,蘇軾曾詞下小注:“餘去歲在東武,作《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以寄子由。今年子由相從彭門居百餘日,過中秋而去,作此曲以別。餘以其語過悲,乃為和之,其意以不早退為戒,以退而相從之樂為慰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