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倆之《水調歌頭》各有千秋,情深意厚。為開解弟弟,蘇軾又擊掌酬和:
安石在東海,從事鬢驚秋。中年親友離別,絲竹緩離愁。一旦功成名遂,準擬東還海道,扶病入西州。雅誌困軒冕,遺恨寄滄洲。
歲雲暮,須早計,要褐裘。故鄉歸去千裏,佳處輒遲留。我醉歌時君和,醉倒須君扶我,惟酒可忘憂。一任劉玄德,相對臥高樓。
——《水調歌頭·安石在東海》
“東武”指密州,“安石”指謝安,為東晉名臣,早年隱居會稽(今浙江紹興市),東麵瀕臨大海,故稱東海。蘇東坡自比謝安。“從事”指子由,蘇轍任簽書判官,為州府幕僚,俗稱從事。
蘇軾以謝安的故事起筆,意在“以不早退為戒”,表達自己決不會熱衷於仕途不知進退,待到功成名遂,和弟弟相約一起告老還鄉。
最令人感懷的是“我醉歌時君和,醉倒須君扶我”一句,極寫想象中“退而相從之樂”的情態,形神兼備,妙不可言。酒醉放歌君相和,醉倒在地君扶我,忘了煩惱忘了憂。任憑劉備笑我胸無大誌,我願身居平地,仰看他高臥百尺樓頭。這是蘇軾對功成身退後辭官歸隱、樂享弟兄“相從之樂”的夙願。反複吟詠這幾句,仿佛看到,兄弟倆開懷痛飲一場,醉後相攙相扶走出幽深的巷子。而你,就站在不遠處,微微一笑,目送他們遠去。
此種曠達隨性,唯有子瞻!
其實,蘇軾一直懷抱“今者宦遊相別之日淺,而異時退休相從之日長”的念想,為自己和弟弟全身而退做準備。渴望做一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遺憾的是,他在詩詞中不斷表達的這種歸臥故山的雅誌,終究生年兩茫茫。而蘇轍詞中的“但恐同王粲,相對永登樓”,一語成讖,成為二人後來坎坷仕途的真實寫照。
晚宴後,蘇東坡陪弟弟到逍遙堂外一同賞月。習習的晚風掠過絲絲涼意,如心頭漫卷的傷感。盡管蘇軾一再寬慰弟弟對暫時的別離不必過於悲切,但此時連他自己也抑製不住心頭恣肆的離愁別緒,一首詠月思親的千古名作脫口而出:
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
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陽關曲·中秋月》
詩題“中秋月”,自然影印“人月圓”之喜悅;調寄《陽關曲》,則又關乎別情。
“此生此夜”相對“明月明年”,疊字唱答;兼之“不長好”“何處看”,否定與疑問回環往複,情韻深致。和李白“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宣城見杜鵑花》)有異曲同工之妙。
夜幕降臨,雲氣收盡,天地間充滿了寒氣,銀河流瀉無聲,月上中天,像一彎玉盤潔白晶瑩。
每逢中秋之夜,月光多為雲翳所掩,很少遇到像今晚這樣的良宵盛景。雲無空碧在,天靜月華流。於今晚能看到這麼一輪滿月,多麼完美和圓滿,令人欣喜。明年的中秋,是不是還會月華傾盆,經年的你我,又會在何處觀賞這輪團圓之月呢?
“明月明年何處看?”詩人冀懷了對未來的美好希望,然而後來帶給他們的卻是仕途的更為坎坷與險惡。彭城逍遙堂的這個中秋之夜,成為兄弟二人永久的最美好的留念。自此,他們再也沒有一同共度佳節,月下共飲同歡,這是一生的遺憾。
曲為心聲,又深然契合羈旅遊子的鄉思心念。因此,千百年來,“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傳誦不衰。
自從踏上官宦仕途之路,蘇軾兄弟二人的命運就緊密聯係在一起。他們的政治見解相同,也都敢於直言極諫。他們因才略而被任用,也因才略而罹難。當兄長被一貶再貶時,弟弟也因為受牽連而日子很不好過,但做弟弟的沒有和哥哥劃清界限,獨自奔赴自己大好前程,甚至從來未有過絲毫怨言。在勘問“烏台詩案”的過程中,蘇轍願意以自己的官爵為長兄蘇軾贖罪,結果被貶為筠州監酒,吃盡苦頭。後來蘇軾第三次被貶,居於儋州,位於海南,而蘇轍也因為哥哥而受牽連被貶雷州。兄弟二人,一南一北隔海相望。
在一起被貶的日子裏,兄弟倆依舊以詩傳情,推心置腹。“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淒然北望。”讀來令人戚戚。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親情的支持,是無比強大的生命動力。因為,愛是無敵的,可以創造無限可能。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