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躬耕(3 / 3)

是啊,就像《陳風·衡門》裏吟唱的那樣:

在那簡陋的衡門下麵,可以棲身可以住。

泌水清清歡暢地流淌,清水也可充饑腸。

難道說想要吃魚,隻有黃河魴魚才算香?

難道說想要娶妻,一定得娶齊國薑姑娘?

難道說想要吃魚,隻有黃河鯉魚才可償?

難道說想要娶妻,一定得娶宋國子姑娘?

東坡娶妻不攀豪門高枝,吃魚不挑是否鯉、魴,吃肉也從來不嫌肉貴賤。

黃州這個地方豬肉極賤,因為富貴人家嫌棄不喜吃,貧困人家不知道怎麼個吃法,東坡天生一個美食專家兼烹調大師,善於創新研究,在吃上下功夫,他烹煮出的“東坡肉”,少水,多酒,慢火,燉至肉質酥爛而形不碎,汁濃香糯而不膩口。

宋代人周紫芝《竹坡詩話》中有記錄:“東坡性喜嗜豬,在黃岡時,嚐戲作《食豬肉詩》雲:‘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他自美。每日起來打一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這極賤的黃州豬肉,遇到東坡大詩人,著實三生有幸了。

蘇軾隨遇而安,但絕不苟且蹉跎,浪費才華,浪費生命。他安居樂業,把樂天知命、委任自然演繹至登峰造極。

黃州雖然隻是長江邊上一個荒僻的小城,但繁華有繁華的煩累,荒僻自有荒僻的孤靜。經曆了政壇風浪的東坡,心田積蓄了更為深刻、飽滿、獨特的失落與孤獨,憂傷和絕望,正是這種含淚的情感給他以極大的創作激情,形成以詩以文,胸臆直出,以此來解脫心理的壓抑。另外,此地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江上清風、山間明月,讓無官一身輕的蘇軾“返影入深林”,飲酒樂甚,扣舷而歌,有了更多親近自然的機會,他流連忘返,“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勞其筋骨,豐其詩腴,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創作了諸多膾炙人口的佳作。如《卜算子》《念奴嬌》《滿江紅》等等。他自己在《與陳季常書》中說:“日近新闋甚多,篇篇皆奇。”

譬如世人喜歡的《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情。

一日,東坡和幾個朋友相邀去黃州城外三十裏處的沙湖遊玩。江南早春的天氣,本自陰晴無常,出門時東坡囑咐小家童攜帶雨具,但上路後風和日麗,一片澄明,家童貪玩,就先行一步,東坡與友人一路談笑,被落在後麵。不料,突然陰雲密布,狂風驟雨,打得一邊的竹林嘩嘩響。同行幾個奔跑著找地方躲雨,狼狽不堪。唯有東坡先生獨樹一幟,他手持竹杖,腳蹬芒鞋,坦然從容,不畏風雨,一麵大聲吟嘯,一麵闊步向前。

待到下午,一行酒足飯飽踏上歸程之時,雨散雲收,斜陽複照山頭,回望來時風雨蕭瑟處,早已晴空如許了。

詩中,這個“竹杖芒鞋”,在“一蓑煙雨”中吟嘯自若的老頭兒,比之“悠然見南山”的陶淵明感性,比之“獨釣寒江雪”的孤翁柳宗元親切,更接地氣,可愛至極。

你不能不驚歎“誰怕”這瞥表情中的任性,還有那麼一絲頑劣;

你不能不欣賞“微冷”這個字眼裏的隨性,自然;

你不能不佩服“歸去”這樣行動下的曠達,疏放。

《定風波》一詞,可以看作蘇東坡的人生宣言。

東坡不以風雨為憂,亦不以風雨為喜,坦然接受現實和現世。在他心目中,仕途以及自然界的風雨及其晚晴,什麼都會發生,也終將成為過去。不必苛求,不必在意,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這首詩恰到好處地表明了東坡對坎坷人生的態度。通達一時,豁達一生,東坡矣。

文章憎命達。黃州謫居,正應了那句:仕路不幸詩家興。

在這處荒僻的旅途中,東坡走出了最繁華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