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赤壁(3 / 3)

東坡登山臨水,憑吊古跡,以尋求心靈解脫。但是,他並不能完全忘情於政治,居廟堂之高時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亦憂其君。時常因外界事物的刺激和誘發,他便無法保持內心的暫時平靜,將他的熱情,他的理想,他的憂憤不平,通過詩文這一噴火口,火山爆發式地噴薄出來,就有了一曲《念奴嬌·赤壁懷古》的古今絕唱: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崩雲,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橫槊賦詩的曹操,馳馬射虎的孫權,隆中定策的諸葛亮,足智多謀的周公瑾……三國時代人才輩出,一時多少豪傑!

想當年,初出眉州的自己也曾雄姿英發,豪情滿懷,宛若少年周郎;到如今功業未就,老大未成,華發早生,豪放的詩詞時空下,滄桑之感撲麵而來。隱忍的東西總是更具有殺傷力,你不得不服。

佛老的思想以清靜無為,超然物外為旨歸,東坡對佛老思想是有所選擇、有保留地吸收,取其超然物外以保持達觀的人生態度,並沒有放棄經世濟時的儒家思想,渴望以一己之才報效國家。《念奴嬌·赤壁懷古》一詩足見端倪,另一首《滿庭芳》亦如是:

歸去來兮,清溪無底,上有千仞嵯峨。畫樓東畔,天遠夕陽多。老去君恩未報,空回首、彈鋏悲歌。船頭轉,長風萬裏,歸馬駐平坡。

無何。何處有,銀潢盡處,天女停梭。問何事人間,久戲風波。顧謂同來稚子,應爛汝、腰下長柯。青衫破,群仙笑我,千縷掛煙蓑。

詩中有豪氣、靈氣、平和之氣、浩然正氣;有著詩者共有的慈悲心懷和孤芳自賞,亦有著不同尋常的蒼老天真。“老去君恩未報,空回首、彈鋏悲歌”。顛沛流離之際,他依舊執著現實,關心時事,還在為功業未建慷慨悲歌,讀之無限悲涼。

“當峨冠博帶早已零落成泥之後,一杆竹管筆偶爾塗畫的詩文,竟能鐫刻山河,雕鏤人心,永不漫漶。”

東坡,當之無愧。他身在萬物中,心在萬物上。任爾幕起幕落,世事蕪雜,他隻管月朗風清,筆指蒼穹。

關於中國文學,美學家宗白華總結說兵分兩路:

一路是金派,咄咄逼人,急功近利,轉瞬即逝;

一路是玉派,含蓄蘊藉,謙衝雅靜,盡得風流。

不用說,宗大師是傾向玉派的。

玉者,有光卻抑光,不露鋒芒,不事張揚,觸目可見溫潤,卻並不刺目耀眼。像極謙謙君子,既有才華,又有包藏。

玉者,靜好深邃,樸實可琢。可進可退,可朝可野,可收可放,近於中和之美。中,即中庸,不偏不倚。和,即和洽,凡事不勉強。一個人不管做事還是做人,像大自然一樣自然而然,生命的狀態於此呈現出一種成熟的圓潤。

宗白華說,莊子、蘇軾的詩文,俱是玉質文章。

雖然這樣的評論免不了帶著個人主觀意願,但並不偏頗。

蘇軾的作品以烏台詩案為分水嶺,密州、徐州時期的作品,緣於蘇軾“具體的政治憂患”,儒家所提倡的社會責任感,使得他深切關注百姓疾苦,遇有邪惡,則“如蠅在台,吐之乃已”,是蘇軾積極仕進的心態的真實寫照。

烏台詩案之後,他“諷刺的苛酷,筆鋒的尖銳,以及緊張與憤怒,全已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光輝,溫暖、親諧,醇甜而成熟,透徹而深入”。可以入詩入文的題材漸廣,詠物言情、記遊寫景、懷古感舊、酬贈留別,田園風光、談禪說理,幾乎無所不包,大筆如椽,絢爛多姿。莊子化蝶,物我皆忘,空靈雋永,樸質清淡,譬如這首《記承天寺夜遊》: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於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此篇小品極短,即興所記,不過月色,不過夜遊,有竹有柏有影。但細細碎碎的生活末節,被他一不小心點化成詩,就那麼出神入化,一不小心就感染到路過的你。如嗅深柳白梨花,香遠益清。

畢竟,生活不隻有眼前的苟且,還有月色和竹影,詩和遠方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