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在對待舊黨人物上台後全麵否定、推翻新法的各項舉措的問題上,東坡始終保留自己的看法。
因為多年在地方任職的實踐經驗,被外放和貶謫中的他,對基層的水深火熱,百姓的憂患苦楚有著最深刻的同情和體會,對新法的優劣長短有著更加理性的認識。他建議朝廷對實行二十年的新法,秉持“校量利害,參用所長”的態度,實事求是,因地製宜,不搞一刀切。廢除那些不利的政策,繼續推行對老百姓確實有利的措施。譬如免役法,相對於變法之前的差役法,占據著“天時、地利、人和”的諸多優勢,簡單地廢除,勢必給老百姓造成更大的負擔,引起社會的動蕩。
東坡執意堅持,主張廢除新法的司馬光亦寸步不讓,毫不妥協。書生意氣,意氣書生,由來已久。
一次,在司馬光的宰相府邸政事堂裏,他倆就免役法的存廢問題又展開激烈的爭論。都是厚積薄發的文學大腕兒,自然吵架的功夫也是華山論劍的巔峰級別。東坡據理力爭,針尖麥芒,司馬光怒不可遏,臉色像小孩子的調色盤,白一陣赤一陣,那陣勢,把東坡拉出去千刀萬剮的心都有。
東坡不著急,慢條斯理地說:“君實大人,當年您做諫官時,與宰相韓魏公(琦)爭論朝政得失,魏公雖然很不高興,您依然奮然不顧地說下去。如今您當了宰相,難道就不能允許我把話說完嗎?”
司馬光雖然很生氣,君子之風猶在,當即向東坡表示歉意。不過,心裏終有些芥蒂,對蘇軾的意見置若罔聞,我行我素,固執己見。東坡欲罷不能,氣得跳腳,下班回家後,邊進門邊喊:司馬牛,司馬牛。意思是司馬光簡直就是牛脾氣。《論語》裏有個孔子的弟子司馬牛,與司馬光同姓,被蘇東坡給借過來發泄怒氣。
子曰:“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
意思是說,有益的朋友有三種,有害的朋友有三種。正直的朋友,幫助你成就仁德;誠信的朋友讓你有所依靠,諒者忠信不欺;見聞廣博的朋友,可以幫助你獲取知識和智慧,同他們交往是有益的。相反,和善於阿諛奉承的人,當麵恭維、背後誹謗的人,花言巧語的人交朋友,是非常有害的。
吵架歸吵架,生氣歸生氣,司馬光亦是正直坦蕩真君子,隸屬“益者三友”之列,並沒有給東坡小鞋穿。
司馬光在元祐元年九月逝世。東坡鄭重其事地寫了碑文,給予老相國很高的評價,並在葬禮那天率同僚前去相國府祭拜。不想,因為祭拜這件事情,和理學大師程顥、程頤兩兄弟結下梁子。
程頤負責主持這場葬禮,這位理學大師平素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令人生厭。這次主持葬禮,自以為是、不善變通的他,更是刻板得不近人情。按照常理,當親朋前去拜祭的時候,逝者的家屬理應站在靈柩之側,向靈前吊唁的客人一一還禮,這種風俗直至現在還在沿襲。但是,這個程頤卻固執地認為,孝子如果真孝,應當是悲痛得不能見客人才是,他不準司馬光的兒子司馬康站在靈柩一旁,對前來吊唁的客人還禮。
並且,因為那天恰逢神宗靈位送入太廟的齋戒之日,按周禮百官早晨曾在太廟剛唱過歌,不可以同一天再去吊喪哭泣,他不許朝廷百官前往故相國司馬光府吊唁。原因是孔子在《論語》中說過:“子於是日哭,則不歌。”
眾人沉默著不說話。東坡看不下去,大聲反駁說:“《論語》上並沒說子於是日歌,則不哭。”不顧程頤的勸阻,率領一行人進了門。行禮拜祭的時候,沒有看見司馬光的兒子來接待客人,知道是程頤作梗,蘇東坡於是朗聲說道:“伊川可謂糟糠鄙俚叔孫通。”
這句話翻譯成白話文就是:你程頤就是爛泥沼裏爬出來的叔孫通!叔孫通,西漢大儒,為劉邦製定了一套完整的朝堂禮儀。就是說程頤這個人不懂裝懂,假學究,過於死板,太迂腐。聽了東坡的話,全場哄堂大笑。
有些事隻能做不能說。奈何,東坡做了,也說了;
有些事隻能說不能做。可惜,東坡說了,也做了。
他一直保留著自己最好的生命狀態,看過塵世的黑暗與痛苦,卻依然堅持自己的單純與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