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州第三年的寒食節這天,窮愁潦倒的東坡想起家鄉,想起逝去的親人,將鬱鬱不樂的淒涼和惆悵貫注於筆尖,詩情、畫意、書境三者融為一體,以情寓境,成就詩章;以境寓情,鍛造跌宕起伏、一氣嗬成的筆鋒。尺幅之上,每一筆、每一畫、每一處線條,正鋒或側鋒,無不恣肆奇崛,渾然天成,氣勢不凡,觸之奪目,畢現東坡“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的精髓。此帖誕生後,幾經輾轉,被河南永安縣令張浩惠存。張浩與黃庭堅相熟識,元符三年七月,張浩特地攜此詩稿到眉州青神縣謁見黃庭堅。黃庭堅見到恩師的書稿,激動之情無以言表,於是欣然走筆,題跋於詩稿:
東坡此詩似李太白,猶恐太白有未到處。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李西台筆意。試使東坡複為之,未必及此。他日東坡或見此書,應笑我於無佛處稱尊也。
黃庭堅論語精當,書法妙絕,氣酣而筆健,歎為觀止,與東坡之書可謂珠聯璧合,心有靈犀。
世人對《寒食帖》評價極高,元朝鮮於樞把它稱為繼東晉王羲之《蘭亭序》、唐朝顏真卿《祭侄稿》之後的“天下第三行書”。《蘭亭序》漫卷雅士風流,《祭侄帖》是古之聖哲賢達的標杆,《寒食帖》一展學士才子的風範。它們獨樹一幟,各領風騷,蘊含著行書史上三塊裏程碑的意義。
東坡的代表作還有《梅花詩帖》《前赤壁賦》《東武帖》《懷素自序》等書法作品,皆被後人推崇。同屬“宋四家”的黃庭堅,在《山穀集》裏說:“本朝善書者,自當推(蘇)為第一。”這個評價實至名歸。
書畫同宗,東坡的畫技和畫論亦堪稱一絕。東坡率先提出“士人畫”的概念:“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乃若畫工,往往隻取鞭策皮毛槽櫪芻秣,無一點後發,看數尺許便倦。漢傑真士人畫也。”他作畫,不求形似,講究神似,主張畫外有情,畫要有寄托,追求“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為後來“文人畫”的發展奠定了紮實的理論基礎。
他評王維的《藍田煙雨圖》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這則評語被後人追捧和認可,幾乎成了對王維的詩歌與繪畫的定評。
畫到無求品自高。東坡的畫作,以生動的氣韻和堅強的主觀性作為創作根底,“以一種扣人心弦的新奇性和具有啟發作用的方式,重新解釋了那些古老的真理”。他的《枯木竹石圖》《古木怪石圖》和《瀟湘竹石圖》,都屬於這種類型的經典作品。借助於枯木怪石的形象,把內心裏邊的坎坷不平、情緒的跌宕起伏,通過蒼勁有力的運墨,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枯木竹石圖》構圖大膽,筆格遒勁,恰如魯道夫·阿恩海姆所言,使“一切原來為人們所熟悉的事物都具有了一種從未見過的外表”。抑或,“這些從未見過的外表”又讓你感覺似曾相識,有風骨,有棱角,用它獨特的存在方式,令你怦然心動,銘記不忘。
蘇東坡論自己書畫時說:“吾書雖不甚佳,然出自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
絕,絕無僅有。直,直擊人心。藝術,要的就是這樣一種披肝瀝膽的相見。
蘇東坡生平愛竹,尤其喜歡在房前屋後種幾竿竹子。竹子在清風中龍吟細細,在明月下疏影搖曳,都讓詩人心有所動。翠竹傲視風霜、蒼翠儼然的品格,更讓詩人心有共鳴。東坡寫:“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為竹的超凡脫俗、清高自詡叫好。
他還畫得一手好竹,《墨竹圖》中,支支墨竹如箭,如戟,讓後人由衷地敬佩和讚歎:
身形挺直,寧折不彎;是曰正直。
雖有竹節,愈抑愈揚;是曰奮進。
外直中通,襟懷若穀;是曰虛懷。
有花深埋,素麵朝天;是曰質樸。
玉竹臨風,群芳翹首;是曰卓爾。
雖曰卓爾,卻不似鬆;是曰善群。
載文傳世,任勞任怨;是曰擔當。
質地猶石,方可成器;是曰性堅。
東坡,何嚐不是這竿竹,本色天然,一根傲骨寧折不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