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品稍稍猶豫,還是跳上後座,楊煥故意搗蛋,把龍頭扭得東倒西歪。呂品咬著牙忍住尖叫,死死地攥住自行車後座,還是不小心撞到他背上,猛地吸口氣,鼻尖仿佛還聞到那帶著一點點濕潤的味道。
後來他一直都愛這樣搗蛋,除非她乖乖地抱著他的腰,他才肯好好地騎車。
夏日裏被烤得幹焦的泥土,都散發出甜蜜的芬芳。
往後的許多許多年,她都沒辦法忘記那份甘甜——當時或許並未有多少甜蜜感覺,卻在往後的不斷回憶中日漸深化,直至銘心刻骨、無法忘卻。
馬路的盡頭,站著呂品的媽媽,遠遠地看到楊煥的車,小跑著過來攔住他們:“品品,這幾天……”她又望望楊煥,賠著笑問,“楊煥,這幾天……能不能讓呂品去你家住兩天?”
“媽出什麼事了?”
狼來了。
呂品回家收拾課本,準備去楊煥家複習,她看到久違的陳世美向公主介紹秦香蓮等人:“這是我妹妹,這是她女兒,這是她大兒子。”
聲音很熟悉,跟電話裏聽到過的千千萬萬次一樣——實際上當然沒有千千萬萬次那麼多,隻是那僅有吝嗇的話語,早在呂品腦海中描摹深刻至刀刻斧鑿。然而這臉孔又這樣陌生,呂品的手被楊煥緊緊地攥著,指甲長長了還沒來得及修剪,狠狠地掐著楊煥的掌心:“我,我……我前幾天過來看外公外婆,今天哥哥來接我回家。”
呂品知道自己的親娘就是個包子,任人捏扁搓圓也從不反抗,即便她說一百次“媽我現在可以養活你”,包子娘親仍然堅守在沒有任何人待見她的膏礦。呂品算算賬,雖然工資不高,但有單獨的教師宿舍,三線城市消費低,母女倆生活完全不成問題,但是——隻有在堅持留守這件事上,呂品才覺得原來母親的人生居然還是有原則的!
盡管呂品無數次指天誓日說打死我我也不會見那個陳世美老爹,然而因為打不死,所以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擠出笑臉,在陳世美老爹再次說帶她出國的時候,繼續敷衍說“我會好好學英語的”。
這次也一樣,包子娘親拉著她的手流淚:“是媽媽對不起你,從小就讓你受委屈……”呂品記得包子娘親的那雙眼睛。在幼時冬天,包子娘親給她做棉鞋釘鞋帶扣時不小心切到手,險些把一顆小指頭切下來,即便那個時候,那雙眼睛也沒有流過這麼多淚水。
呂品特別喜歡魯迅,因為在他的文章裏她看到那句“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秦香蓮還會告禦狀把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鍘了呢,包子娘親卻連去告陳世美重婚罪都不可能——不是不敢,是從來就沒生出過一絲一毫的這個念頭。
包子娘親還常常跟呂品展示櫥櫃中陳世美當年送給她的定情信物:一個用石膏鍛製的隋唐美女。在狼第一次來之前,呂品都深信不疑自己有世界上最聰明最上進最心靈手巧最會念書的爸爸,他到美國留學去了,他功成名就就會回來接她們母女去美國過有大房子住有傭人伺候還養兩隻狗三隻貓的好日子。
事實真相是時任車間主任的陳世美,趁著出國交流的機會申請到學校,因有幾分口才長相,數年後和一持有綠卡的女人結婚生子順便換了國籍。而原來在膏礦總廠做辦公室文職的母親,受陳世美違規強行辭職的牽連,被下放到采礦車間,每天在三十多度高溫的石膏礦井下開采作業,靠四十塊一天的工錢養活公婆和呂品。
一直到狼第一次來的那天,呂品才明白為什麼每次她去楊煥家吃飯時,楊媽媽都用那種極度憐惜的眼神望著她。
後來呂品漸漸明白,其實除了她,膏礦上所有的人都知道發生過什麼事,包括包子娘親。
隻有她活在傻傻的謊言裏,以為自己有一個天底下最牛逼的父親。
這些事她一直沒法和誰說,除去楊煥,唯一知道的人是袁圓,每次袁圓的總結語都是:難怪大家都說狗最忠誠了,因為人的良心都被它們吃完了嘛!
想起陳世美她就牙齒發緊,更讓牙齒發緊的是隨後發到她郵箱裏的通知——本年度天文年會上,原定由她代表S市天文台所做的一篇關於恒星演化的口頭報告,被其他報告替換下來。
今年的天文年會是在T大舉行,呂品心裏是有自己的小九九的,她不能永遠呆在一個離天文界核心的邊都摸不到的三流大學,靠攢課時掙死工資。為今之計,要麼聯係周教授回T大做博後,要麼結納天文界其他資深教授尋找機會——若幹年前周教授曾建議她留校被她婉拒,現在讓她如何跟周教授開這個口?思來想去隻剩下學術會議做報告時和其他教授套磁這條路,如今也被活活堵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