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不再說話了,她斜斜倚在椅背上,沉思了一會兒,又道:“你讓含霜去叫遲德妃過來。”
九公主目光一轉,疑惑道:“遲德妃?”
“如果讓太虛上師去勸服陛下,恐怕會惹陛下懷疑。”皇後解釋道,“還是讓她去出這個頭,陛下看在她腹中幼子的麵上,同意了也說不準。”
九公主了然,對她欠了個身便向殿外走去,皇後在她背後叫住她,道:“你回去吧,不必再過來了。”
皇後對遲德妃的說法是,後宮中已經很久沒有開枝散葉的喜事,如今陛下在這個關頭開斬廣西叛亂的罪臣,恐怕血孽太重,會對胎兒不利,讓遲德妃去勸一勸皇帝,請皇帝免去誅三族的懲罰。
遲德妃自然是滿口答應,還奉承皇後宅心仁厚,不愧為天下主母。
皇後受了這個奉承,婉轉地問她打算何時去求見皇帝。
遲德妃爽快道:“這是件大事,自然越早越好,娘娘若是不介意,臣妾這便去了。”
皇後臉上浮起笑容,點頭準了她的話。
皇帝已經越來越不愛過問政事,他的注意力也越來越難以集中,隻有三清堂繚繞的煙雲,還有長清子低且平緩的誦經聲能讓他平靜下來,舒緩神經,他一日比一日迷戀這個地方,也讓長清子的地位愈發穩固。
幸好長清子甚少對朝政發表什麼意見,才得以讓朝臣,尤其是曹德彰能夠容忍他至今。
吳衛低聲奏報了遲德妃求見,皇帝心情尚好,點頭準她上殿,還伸手扶了她一把,示意她坐到自己身邊來。
遲德妃嬌俏地在皇帝耳邊微笑:“聽說太子殿下今日來求見了陛下,因為廣西叛將的事情?”
皇帝皺起眉,卻沒有立刻發火,隻道:“怎麼,難道你也是來勸朕收回成命的?”
遲德妃連連搖頭,直白道:“哪裏,陛下不應被任何人的話打擾了思路,您原本就是個殺伐決斷的英武君王,怎麼能像太子一般,有婦人之仁呢。”
皇帝果然大感興趣,道:“哦?你覺得太子有婦人之仁,何出此言?”
遲德妃笑道:“臣妾隻是一介無知婦人,信口雌黃,陛下可不能怪罪臣妾。”
皇帝很大方地擺了擺手:“恕你無罪,有什麼想法,直說便是。”
遲德妃道:“太子求您減免了誅三族的罪名,是體諒那些叛將家眷,可廣西叛亂這麼久,戰火燒遍全省,又有多少人的三族喪命於戰火中?這麼一算,陛下隻誅了三族已經是宅心仁厚,太子殿下竟然還要您收回這個決定,這不就是婦人之仁嗎?”
皇帝深以為然地歎息:“這道理連婦人都懂得,太子竟然還執迷不悟,真是叫朕失望之極。”
遲德妃體貼地為皇帝奉上一盞茶:“有一個不像自己的兒子,陛下想必也很是辛苦吧。”
皇帝接過茶盞,順手在遲德妃手背上捏了一把,心情大好地順著她的話鋒道:“是啊,所以朕十分殷切地盼望愛妃能為朕誕下一位小皇子,最好是與朕脾性相近的,朕一定將他天天帶在身邊,親自教導。”
周維嶽出麵辦了茅紹均的後事,用藺既明事先備好的那口棺材裝殮,他從刑場上取了遺體和砍下來的頭顱,想請一個師傅將兩者縫在一起,但沒有一個人答應,他們都厭惡茅紹均的罪人身份,相信官府講給他們聽的理由——這個人投降了叛軍,是大央的恥辱。
最後還是他親自上陣,拿了針線拙劣地將頭顱縫回了身體上。茅紹均是閉著眼睛受死的,臉上神色平和,走得無牽無掛。
不能大辦後事,周維嶽找人以周府的名義將棺材送回廣西,請他在廣西的舊部幫忙入土。靈車離開長安的時候,周維嶽去找藺既明,兩人一同在長安為他立了個衣冠塚。
“聽聞人死之後,魂魄有三天的時間是留在陽世的。”周維嶽在碑前倒了一杯酒,低聲道,“倘若他魂魄猶在,會在何處?”
藺既明麵色蠟黃,神態疲憊,眼下積著厚重的黑青,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應當在廣西,看他的妻女吧。”
周維嶽看了他一眼:“你夫人……”
藺既明擺了擺手:“不要說了,恪勤伯,不要說了。”
周維嶽便沒再繼續問,隻道:“如果需要幫助的話,盡管開口。”
藺既明道:“九公主已經委托傅大人安頓茅家母女,我看她的意思,或許會送進宮裏去。”
周維嶽道:“這可真是冒險。”
藺既明道:“想來還是宮裏最安全,因為曹德彰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九公主會把人放在他眼皮子底下。”
周維嶽沉默地注視著麵前的石碑,石碑上不能刻名字,隻好籠統而含糊地刻了“義士墓”三個字。
藺既明又道:“來日太子登基,會為他正名,給他應有的榮譽。”
周維嶽卻問:“值得嗎?以一個軍人的榮譽和性命為代價,隻為了達到一個政治目的。”
藺既明閉上眼睛,語氣疲憊:“我不知道。”
夏季的晚風還帶著日間的溫度,吹在皮膚上,無端有些灼人,荒郊野外的一座不知名的孤墳,兩個各懷心事的人,還有身後長安城萬丈浮華下,吃人的鬥爭。
馬蹄聲在遠處響起,嗒嗒接近,是藺府的管家,來不及衝到近前,便提著嗓子喊道:“大人!大人!老家來人了。”
藺既明猛地睜開眼睛轉過身去,“老家來人”是他們事先講好的暗語,倘若廣西那邊來了人,便如此通稟。
他顧不上與周維嶽打招呼便飛身上馬,狠狠一甩馬鞭,像支離弦的箭一樣衝了出去。管家將他帶到通義坊的一間普通宅邸前,他下了馬,進門的時候忽然開始害怕,從心而生的巨大恐懼,甚至讓他連站都站不穩。
在他跌到地上之前,手終於推開了屋門,房間裏一個素裙姑娘抬起頭,依然是熟悉的眉眼,黑發上簪著白花。
“爹爹,我回來了。”
皇帝在六日之後才想起來茅紹均的案子還懸而未決,特意把太子召了過來,詢問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