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收回了躲在山坳裏的最後一抹餘暉,散發著微熱的小山坡漸漸涼了,傍晚的山風吹來,敏娟不由抽搐了一下雙肩。今年夏天真夠涼的了,涼得可以用上“冷”這個字眼了。不過,夏天的“冷”畢竟和冬天不同……
那年冬天才叫冷哪,她甚至在被窩裏給凍醒來。就在前麵村口那座小屋裏,她哭鼻子了,沒柴燒了,大雪還不定下到牛年馬月呢……可她並沒有凍死、餓死,有人把柴給她擔到屋門口,連個腳印也沒留下,她就知道那是根海,準是……
……不都是過去的事了嗎,如今她又上這兒來幹嘛呢?赴約會嗎,哪能找上這山溝溝裏來呢。本來,城裏的情人們總是選中公園的草坪或者湖畔的長椅,而農村青年也有自己獨特的方式,他們往往在共同勞動中交流感情,卻很少抽出專門的時間。可是五寶和李秀明,哦不,五寶和招娣,不是那麼回事嘛,大天白日還閑著玩兒呢。那畢竟是電影嘛,電影總是那麼動人的。昨天晚上,敏娟還在她家對麵那座劇院看了《忠誠》,她都哭了好幾回。散場時,她無意中聽到一段對話:
“噯,怎麼樣——”女的悄悄地問。
“唉,好心沒有好報——”男的似乎是無限感慨。
好心沒有好報?果真如此麼,也許世界上的事情確實如此,她不知道。這和她有什麼關係呢,難道她上這久違了的山溝,也是良心的衝擊波把她送來的嗎?
她確實是來赴約會的。卻是一次沒有相約的約會。他不會來。
也許到今年年底或者明年開春,他就要結婚了。二十幾歲,對於一個深山溝裏的小夥子,恐怕已經不是一個很樂觀的歲數了,打一輩子光棍的危險期已在逼近。大嫂又做了一次紅娘,把娘家的一個遠房表妹介紹過來了。據說已來看過房子,嫌房子小,兄弟多,好歹看在大嫂麵上,勉強點了頭,又傳下話來,不花上頭二千,不要去娶她……
一對土生土長的山村青年,到了一定的年齡,經別人一拉扯,認識,然後結婚、生育……多麼自然,多麼平等啊!天經地義,合情合理,大約不會惹來什麼大的非議,也絕不會釀成什麼大的悲劇……他們是幸福的嗎,無須追究,那是不屬於人們的管轄範圍的……人們!人們真是不可思議,他們寧可去研究子虛烏有的天外來客,甚至去關心沒有生命的月亮……
難道隻有月亮才是人類的寵兒嗎?敏娟不由抬起頭,看著那個神秘的物體。又是半輪,上弦月……
上弦月灑下清淡的光,照著這條崎嶇的山間小路。敏娟一腳高一腳低地走著,鐵鍬壓在紅腫的肩上,痛得她直咧嘴,卻不敢出聲。
前麵甩著大步的根海,緊繃著臉。他在生她的氣,叫誰也得生氣呀,他們這一組又是最後一個完成任務。可不嘛,一個人要幹雙份活,畢竟不那麼輕鬆哪……他一定在恨她,可這能全怪她嗎,上麵非讓全部勞力開山挖渠,要不,她也能幹一點力所能及的活兒了。
當初隊長派活,兩人一組,先幹完先回家。誰也不要她,誰敢要呢,她能幹得了啥呀!她窘得直想哭。可根海為什麼願意和她搭檔呢。就數他良心好,挨了大嫂好一頓譏諷也沒反悔。
她太不爭氣了,硬是連累了他,幹了半小時她就累趴下了。他一定生氣了,一點也不原諒她,可她插隊才幾天哪……
要是地球的表麵引力和月球一樣,那該多好啊,一百二十斤的擔子就隻剩二十斤了,那她就不會讓別人受她連累、跟著她受苦了。敏娟不由羨慕地仰望了一下月亮,上弦月,黃澄澄的,表麵上似乎有些黑影,會是人嗎?宇航員?“阿波羅”號的宇航員是體驗不到她的苦衷的。他們上一趟月亮回來,夠享受一輩子了。多麼可觀的報酬啊——報酬,報酬,敏娟突然想到了報酬。她趕緊幾步追上根海,小心翼翼地說:
“要不,工分我不要了,我沒幹——”
根海回頭瞪了她一眼,忽然加快了腳步,把她扔下了。敏娟傷心極了,他是那麼恨她,沒有人喜歡她、疼她,她真的那麼壞嗎?她真想一下就坐在這山路上,不走了。可是她還是得往前走,她不能停在半路上,她總得往前走哪……
她終於走過了那一段艱難的路程。誰的人生道路上沒有那樣一段呢,當年爸爸在山區打遊擊,連路還沒有呢;五七年以後,媽媽的路不是更艱難嗎?可是他們終究都走過來了,走過來了……兩年多以前,她考上了大學。終於離開了愚昧落後的山區,也擺脫了力不能及的重體力勞動……
可她又回來了,為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