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冬至夜(1 / 1)

冬至夜其實是冬至前夜。

這地方的老規矩,頂重此節。

憨卵單位裏下午兩點鍾就放生。店主任老湯說再做一個鍾頭吧再做半個鍾頭吧,大家都不理睬他,就自己放自己了。本來麼,冬至大如年,過年倒可以歇四五日假,冬至夜不放假,不對的。老湯就倒掛八字眉,一個人守店堂,不曉得他要守到幾點鍾。

憨卵一路自行車衝回家,心裏好像有點激動。其實,憨卵想想也好笑,冬至夜是沒有什麼意思的,過年也是沒有什麼意思的,現在的人不像從前了,日腳總歸過得沒有意思。

姆媽在灶屋燒羊肉,香味騰滿了幾間屋。早上爸爸到市場上軋來半隻羊腿。鄉下人不上路,賣羊肉也講什麼“時令價”,尋開心的事,騷羊肉呀,又不是什麼鱖魚、大閘蟹。這裏鄉下,這種湖羊多得很,不稀奇的。人家外頭隻曉得北京涮羊肉,陝西羊肉湯泡饃,還有少數民族的手扒羊肉,那些都是吃名氣的。其實,他們這地方的羊肉店裏,切羊羔,羊肉湯,青蒜一撒,蘸點鹽花,味道是沒有二話講的。

小和尚碼頭開得多,吃過涮羊肉等等,小和尚說那種東西不如他們這裏的羊肉湯味道好,大家就愈加得意了。憨卵還記得小的時候,拿姆媽抽屜裏的菜金,跑到羊肉店,八分錢一碗羊肚腸湯,挖一調美芝麻辣醬,辣得眼淚鼻涕滴滴答答,吃完羊肚腸湯,仍舊坐在長條凳上,看別人吃一角五分一碗的羊肉湯,現今的羊肉湯,一角五分是買不到的,要三角錢一碗,羊肚腸湯兩角五分。小和尚說,便宜的,便宜的,三角錢算什麼錢,人家北京涮羊肉,坐到桌上起碼“大團結”撐台麵。

憨卵咽了一口饞唾,兩個手指頭夾了一隻剛剛出籠的熱氣騰騰的糯米團子,找了兩隻空瓶去拷冬釀酒。

憨卵自己是不吃冬釀酒的。冬釀酒是摻了糖漿的酒,度數極低。

實際上冬釀酒是不能算酒的,女人小人吃吃玩的,當糖開水吃。像憨卵這樣的大男人,是不會吃的,憨卵是要吃白酒的,六十度。憨卵在三多巷裏號稱一斤的酒量。碰到開心的事,人多熱鬧,哄起來,一斤二兩也不會摜到,就算摜倒也要摜到自己家裏去,不會讓別人看見的,所以憨卵從來沒有醉酒的曆史。

三多巷裏有小人在唱山歌:

“轟隆轟隆燒狗肉,狗肉香,買塊薑,薑味辣,辣殺河裏一百隻鴨。”

憨卵走過去,有個小人看看他手裏的團子,憨卵就咬了一口,把剩下的半隻塞給那個小人,把粘乎乎的手指在牆上揩一揩,就走了過去。他聽見小人們又開始唱:

“正月初一吃小圓子,三月清明吃青團子,五月端午吃肉粽子……”

憨卵想想真好笑,全是吃。人生一世所來所去為一張嘴,真沒有意思。現在的人好像也不如以前那樣饞,好吃的東西吃到嘴裏也沒有什麼好滋味。除非是六十度的大曲,還稍微有點意思!香煙麼,要看什麼牌子,味道足的煙,現在是越來越少,越來越貴。滬產簡裝“牡丹”,黃牛那裏已經喊到六十隻老洋,吃煙吃煙,憨卵實不明白,到底是人吃煙哪還是煙吃人。

憨卵篤悠悠地穿過三多巷,看見三多巷裏家家戶戶都在忙冬至夜的夜飯。憨卵聽阿爹說過,過去有錢人家過冬至夜,桌上起碼八盆一暖鍋,外加全雞全鴨大青魚,紅燜蹄髈大閘蟹。這等排揚,現在的人是吃不消的,現在冬至夜的花樣比從前少得多,憨卵想想真沒有意思。吃也是沒有意思,不吃也是沒有意思。

憨卵走過河灘頭的空地,看見老隔年和聰聰仍舊坐在老地方。

這兩個人,總是坐在那個地方,一年四季,比上班的人還守規矩,像解放軍站崗那樣嚴格。憨卵不明白這地方到底有什麼名堂。這地方早上總是下毛毛雨,下午總是出太陽,他們坐的位置坐西朝東,所以永遠在陰山背後,兩張曬不到太陽的麵孔總是青獠獠、陰森森的。

許多年過來,這個河灘頭經常有人來尋死路。其實這裏的河水並不深,憨卵下過河,水隻沒到他的肚臍眼。可是來尋死路的人,個個都溺死在這裏,三多巷十四號陶家的女兒陶梅李,也是在這裏溺死的。那個陶梅李,憨卵是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