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滄浪之水(1 / 1)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孟子?離婁》從前這地方肯定是沒有滄浪巷的,就是現在,這城裏的人也未必都曉得滄浪巷。

而滄浪亭,卻是人人皆知的。

所以,大家想,滄浪巷必定是由滄浪亭而來的;滄浪亭,則說是由滄浪之水而來。那麼滄浪之水呢,由何而來?

沒有人曉得滄浪之水。

這地方水很多。

總是靜謐的水漫生出一層霧氣,背麵的小巷便籠在這霧氣之下。

起了太陽,霧氣就散了。

太陽照在拐角的時候,蘇阿爹便嘮嘮叨叨地搬出一張破藤椅,攙著蘇好婆出來曬太陽。

蘇好婆是三個月以前中風的,不算嚴重,頭腦還靈清,隻是右手右腳不聽使喚。

從前都是蘇好婆侍候蘇阿爹的,現在日腳反過來過了,蘇阿爹很不適應,況且時已入秋,他的哮喘病眼看著要犯了。

蘇阿爹和蘇好婆並不是一對夫妻,也不沾親帶故,兩個人一世都未婚嫁,老來便成了一對孤老。不曉得是在哪一個冬天,居委會的幹部對蘇好婆說,你搬到蘇阿爹屋裏住吧,也好照應著點,他那樣喘,就差一口氣呢。不久,蘇好婆就搬到蘇阿爹屋裏去住了,其實她比他還大五歲,但她沒有病,能做活,能侍候人。蘇阿爹可是享了福,並且過得很舒坦。他是有勞保的,蘇好婆卻沒有。

安頓了蘇好婆,蘇阿爹就帶上半導體去泡茶館了。

茶館在滄浪亭裏。進滄浪亭是要買門票的。從前三分,後來五分,現在三角,有菊展或別的什麼展時,就是五角或八角。滄浪亭很小,進去遛一圈隻要幾分鍾。看來如今這錢真不當錢了。

蘇阿爹進滄浪亭是不買門票的,他在那裏麵的綠化隊做活,一直做到退休。

茶館麵臨著一彎池水。水從一個遙遠的地方來,繞過滄浪亭,緩緩地注入滄浪巷,又緩緩地走出滄浪巷,流到另一個遙遠的地方去。

這水有時候很幹淨,有時候就渾濁了,大家問蘇阿爹,他說不出道理,他隻能把漂在水麵上的東西撈起來,卻不曉得水的骨子裏是怎麼變黑的。

每天,蘇阿爹在茶館裏喝茶,自是對著水坐,蘇好婆在那個拐角上,也正對著水。

太陽就把蘇好婆的血曬活了,蘇好婆麵孔紅撲撲的,她高興了,就和劉家的媳婦環秀找話說。

“你是福相。”蘇好婆重複地說,“你是福相,我一見你麵就看出來你是福相……”

環秀盯著睡在童車裏的小毛頭,甜甜地笑,她曉得自己是福相。

蘇好婆告訴環秀,她原本也是這城裏一戶大戶人家的小姐,後來家道中落,十三歲便被她那抽大煙的父親賣給人家做童養媳,圓房之前,她逃走了。

“為什麼,那家人家對你不好嗎?”環秀問。

蘇好婆說不出來,天地良心,那家人家待她可不錯。

“你那個男人長得難看嗎?”環秀又問。

蘇好婆說不出來,那男人也算人模人樣的。

那為什麼……

蘇好婆總是說不出來,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也沒有想清楚,可那一天她畢竟是逃走了。

以後,蘇好婆便以幫傭為生,出了東家進西家,一直做到五十多歲,誤了自己不說,又漸漸地被人嫌髒嫌不利索了,她就不再住家幫傭,改為替人倒馬桶,吆吆喝喝又過了二十年。

末了你和蘇阿爹做成了一家人家,環秀想。

太陽匆匆地走過去,霧氣便又籠過來,蘇阿爹一壺茶還沒有喝暢呢。

蘇好婆的麵孔不再紅,而有些猙獰了。

“求你樁事。”她的暗淡無光的眼珠散散地看著環秀,“看你閑著也厭氣,是不是?”

環秀的手扶住童車,甜甜地笑。

蘇好婆從身上不知哪一處摳出一塊黑布,用一隻左手比劃了一會兒。

她要做黑紗,活人悼念死人用的。

環秀覺得心裏被什麼東西撥弄了一下,她沒有接那塊黑布。

童車裏的小毛頭突然大聲哭起來。小毛頭也喜歡太陽,太陽走過去了,小毛頭就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