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對他說(3 / 3)

他穿著灰不溜秋的半長羽絨衣,戴著耳機,拿著大瓶可樂,進了屋,頭上還罩著風帽。

他看了一眼空中的氣球,嘀咕了一聲“好像誰要結婚了一樣”,隨後不知是向我們,還是向電視機點了下頭,自顧自往盡頭的角落走過去。

“嶽野。”加加叫了他一聲。

嶽野收住腳,回頭,有些局促地看龍主任,等著他發話。

加加交代他趕製條幅。

加加見他在自己說話時還戴著耳機,就說:“你把耳機拿下來。”

嶽野神態略憨地扯下耳機,嘟噥道,聽得見。

他微胖的臉龐、板滯的站姿,混合著靦腆局促淡漠高冷的氣息,還隱約著一縷不耐煩,好像在說,你剛才不是已經在電話裏交代過了嗎?

加加顯然比我更清晰地看到了他的這縷情緒,加加的不爽變成了一句敲打:嶽野,今晚是最後一個班了,明天想上都沒有了,上心點兒。

嶽野點頭,然後往夜編室最靠裏麵的一個格子工位走過去,高大背影,鯊魚步,有點兒周傑倫似的跩範兒,其實比較像憨萌、自閉的灰貓,局促,透著懶得跟你們多煩的意思。

加加臉上有一縷對他的惱意。我理解。

這個叫嶽野的人,我也不熟,隻知道這人的作息與一般人是相反的——白天在家睡覺,晚上9點後出動,來報社上長夜班,畫版麵。

所以白天的時候我們很難在單位見到他,即使偶爾看見,也就像看見一隻“煨灶貓”:頭發淩亂,一張沒睡醒的臉,懶得跟人說話的樣子,靦腆局促淡漠高冷,衣服和精神一樣邋遢……多半是剛從床上被喊來單位開會吧。

對於這樣的人,你可能永遠不知如何跟他溝通。

他自己可能也不知如何瞅你順眼、與你相處。

因為他白天永遠在睡、晚上永遠不睡,所以沒時間、沒社交圈與人交往,結果自然成了一株自說自話的突兀獨木。

也因此,他是宅男,這一目了然;缺疼少愛,沒女朋友,這也一目了然;並且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裏還將持續單身狗命運,這可以預見。

我這麼認定,是因為我雖不常碰到他,但有注意到過他的存在,說出來有些丟臉,我瞥見他時,有一種眼熟感。

我是說,我懷疑自己再這樣“獨”下去,會成為女版的他!

尤其是有時一連幾天在辦公室少言寡語,聽同事在“鬱鬱”“鬱鬱”地叫我時,我想,我灰不溜秋、少言寡語的自閉樣子,在他們眼裏會不會跟他有點像?天雷哪!

當然,我這麼說,絕不是因為對他有興趣,恰恰相反,避之不及。

我相信,我和他,在彼此視線裏都是空氣。

但,即使是空氣,這屋子裏多了一個人,氣氛立馬有異。

你說對嗎,即使是一隻戴耳機的“煨灶貓”,你也不可能無視他的存在,而自顧對你的男神表白。

我可沒這麼勇。

所以,我眼睜睜看著時間過去,男神一無所知地坐在身邊。

而10分鍾後,我已沒有了時機。因為我們部的李健剛、文燕、陳雲蓮、宋笑咪、王蝶、苗田靚、季甜、豐悅心等同事進來了。

原來他們傍晚下班後沒走人。他們說,今天不想回家,最後一天了,我們得陪你們做完版。

他們看著我笑:“啊,鬱鬱你已經在幹活啦,好認真哦。”

他們給我帶了一盒精致的巧克力,說:“鬱鬱第一次值班就是絕唱,鬱鬱,好有意義,也好難過。”

他們還圍在龍加加身邊嘰嘰喳喳:“加哥主任,你以後去哪兒就帶我們去哪兒……”

我坐在人堆裏,鼻子發酸,我對著他們笑,其實我知道陳雲蓮、宋笑咪、苗田靚、王蝶也是龍加加的迷妹,平時我們都在暗自爭風較勁,但這一刻,我感動、憂愁到想哭起來。

20分鍾後,那些“回家者”,以更強勁的聲勢登場了:

先進門來的是前同事馬為民、陳述、姚傑敏、李娜,然後是退休員工林然、趙珍珠、李月梅、方中華,接著是總編輯、副總編輯們,再接下來,是背著旅行包拖著拉杆箱從機場火車站趕來的、目前在外地發展的前晨報記者現老板現教授現律師現出版人現中介現合夥人……

一個個“回家者”接踵從那扇門進來,大呼小叫,抱團惆悵。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一輩子,我們最好的時光是一起在晨報過的。”……他們在說。

這屋子裏有讓人要哭的氣氛。

我想哭。還真哭了,淚水滑下來,趕緊擦掉,好在沒人注意,好在文燕、趙珍珠、陳雲蓮、宋笑咪們也在各自抹淚。牆上的鍾,指向九點半。被圍在這樣一片氣氛裏,我的情緒早已切換,那個“對他說”的念頭已被擠到了角落裏。

後來我扭頭去找他的身影。

我驚奇地發現,人堆裏,加加突然變得安靜了。他坐在臨窗一側,挨著窗簾,麵對手機,手指正在屏上飛快地劃動,眉宇間有忙亂氣息。

我想,他在回誰的微信,這麼急匆匆,一來一往的?

我聽到了他手機鈴聲在響,他接聽,我豎著耳朵,在一片喧嘩中,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我看見他站起來,匆匆穿過人群,走到外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