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法轉身就走的另一個原因是,我媽這幾年隨著年紀漸老,對我突然變得越來越黏。她以前不是這樣,但現在是這樣。
我懷疑,她這外溢的脆弱,與趨向老年有關,與她對“孤兒寡母”狀態的日益清晰認知而心生不安有關,還與命運的飄搖和不確定性,經由劇變中的這些年,對人的施壓有關。比如她的前夫鬱中道現在對她構成了暗示:我爸離開我們重組家庭的這些年,與後任妻子尚美娟、妻弟尚中山一起,辦了個服裝廠。從代人加工,到做自己的品牌,一家人雖做得辛苦,但做得不錯。尚美娟給鬱中道生了個男孩,叫鬱藍。鬱藍比我小4歲,如今在他們自家廠裏給父母做幫手,很結實精幹的小夥。有天我媽趙淑嬌大呼小叫地回來說看見鬱藍開了輛奔馳;有天她又來告訴我,看見老鬱從江錦裏出來,他們在那裏買排屋了吧?
我媽對我的黏,讓我無法承受。如果你們家有這樣的黏媽,你會懂我所說的“承受”含義。
這含義,包括她以她的價值路數對我進行的敲打、催嫁,以及所謂“照顧”,還有向我要錢,說是補貼家用,或者說是為我留下來,省得我大手大腳花掉、不會過日子等。
於是我每天用更多的時間逗留在報社裏,或者在外麵采訪。那個街區那個家,隻是晚上回去睡覺的地方。我以這樣的方式遠離那片灰塵,那種煩瑣。
前年,我實在受不了她對我的相親逼催,以及對我每月收入的打探,我找了個借口——“家離報社太遠,晚上經常上夜班不方便,路上不安全”,於是在清泉小區租了間一室一廳的小公寓,從家裏搬了出去,一個人住。
我相信我媽一定知道我逃跑的意思。她臉上的失意說明這點。
但她一向是行動派,當她無法遏製她的意念時,她能找出各種理由黏上門來。
她甚至說:“哎喲,每月2400塊錢房租哪,要不媽媽過來跟你一起住,我們把家裏的房子出租,這樣劃算。”
她還說:“在家我一個人哪,心裏苦痛。”
其實,我知道她在難受,就像她當年無法遏製自己的不甘心、想向外闖的情緒。我心裏對此憐憫,但我沒辦法順她,否則我會瘋了。
我心想,誰讓你當年丟掉了鬱中道,怨誰呢?
說到鬱中道,我名義上的這個爸,這些年我常會去看看他。
我去看他的時候,一般不跟我媽講。
現在我大了,對有些事情,有了另一個角度的想法。我想,對於我,按理說,他哪怕沒有感情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意味著是他曾經的羞辱。
而對於他,我是越來越感激,感激他給了我這個“鬱”姓和名義上的“爸”,至少在場麵上、檔案上,沒讓我來曆不明。
他是好人。他與我媽離婚後,承擔了我的學費,逢年過節還都給我零花錢,直到大學畢業那年,還在給,被我謝絕了。我說:“爸爸,不要給我了,沒這個義務,你好心,我懂的。”
我這麼說的時候,心裏的感謝讓我眼睛裏差點兒湧出淚水。是的,很感謝,並且怕是回報不了了。
他臉都紅了,說:“你是小孩子呀。”
在他如今那個家裏,那位未必知我底細的現任妻子尚美娟也是個實在人,她還在家裏給我留了一張小床(包括在他們最近買的江錦裏排屋),作為我是他女兒在他家裏有的一角。
每次看到他們一家人,我希望上帝保佑老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