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年半,此時站在黃河邊上的小毛頭長到了八歲。
夏滿月輕輕咳嗽了一聲,對著那一片眼睛又說:“為了我們婦女營能順利渡河,上級命令我們暫時分散到各團去……”夏滿月的話又引起了一陣議論,話音中流露出明顯的不滿。“一到緊要時就把我們打散,莫不是信不過我們……”連長嶽水仙的啞嗓子冒著火。“在他們男人眼睛裏,我們都是篾籃裏搖著耍的娃兒。”三連長何文秀打斷一連長,說得更露骨。她是W軍齊國英參謀長的老婆,會寧會師時,他們兩口子在城裏的一家雜貨鋪裏一起住了兩天,第三天回到連裏的時候,她就憤憤地說起了男人。
有人在暗中小聲笑。
“營長,跟上麵說說,我們不要保護,自己能過河。”二連長尹盼弟不緊不慢地說。“要我說分下去也好,男兵們會把好東西盡著我們吃。”是田妹的脆聲音。
“就曉得吃!”何文秀戧了她一句。又引起一陣笑聲。
夏滿月咳嗽了一聲,她麵前的隊伍又立即安靜下來。其實,剛才接到通知時,她多少也有點情緒,但一想黃河流急浪大,男同誌撐船掌舵確實比女同誌強,也就平靜了。再說,分開也就是渡河這一夜,過河後就又合到了一起,於是她對大家說:
“不要瞎議論,上邊有上邊的考慮,我們跟男人一起走了大半個中國,一起從槍子下麵闖了過來,哪個敢小看我們!”夏滿月的話很管用,女幹部們不再議論了。
接著,夏滿月宣布:一連隨三十六團,二連隨三十七團,三連隨三十八團,營部隨軍部行動。
宣布完後,夏滿月又對著站在她左邊的幾個黑黝黝的人影兒說:“各團派來接人的同誌聽好了,請給你們團長、政委捎個話兒,交給你們的女兵一個也不能掉到黃河裏。”
“是!”黑影裏的幾個男兵說。
夏滿月掠了掠頭發,向她的女兵們說:“明天黃河那邊見!”“對,明天見!”幾個連幹部說。一陣雜遝的腳步聲後,婦女營的幾個連被各團派來的人接走了。
夏滿月眼前,隻剩下了營部稀稀落落的幾個人。“教導員,我點一下名吧。”夏滿月說。“好吧。”歐陽蘭說。“田妹!”
“到!”
“陳秋兒!”“到!”
“毛醜女!”“到!”
“小毛頭!”“到!”
夏滿月停了一下,放低了聲音喊道:“洪雲舒!”“到!”聲音遲疑而沉重。
夏滿月又停了一會兒,依然用不高的聲音喊:“丁穀雨!”“到!”一個男人的粗嗓門匆忙答應了一聲,在一直是女人聲音的答對中顯得很不諧調……
月亮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把它的冰冷的光從幹枯的梨樹頂上灑下來,在夏滿月和她的戰友們臉上身上鋪一些奇形怪狀的圖案。
月光灑進黃河,一河黃水就成了跳動奔逐的珠子。
三個連走了之後,夏滿月覺得眼前空落了許多,清冷的月光下,剩下的幾個女兵的臉都顯出失血的顏色,叫丁穀雨的那個逃兵背上的大鐵鍋鍍了月光也顯得愈加沉重。
她們都還在原地站著。
“丁穀雨。把鍋放下吧。”夏滿月對表情陰鬱的逃兵說,大家的目光也都射向了他。丁穀雨猶豫著說了聲“是”,就把大鐵鍋放到了地上。
“現在原地休息待命,注意不要弄出響動,拿槍的不要走火。”夏滿月對大家說。
站在小毛頭身邊的丁穀雨正要坐下去的時候,小毛頭卻像躲瘟疫似的從地上爬起來,繞到母親的另一邊,說:“我不和逃兵一起坐。”
丁穀雨怔了一下。他看了看那個孩子和那些女兵,他們的目光使他顫悚,僅僅一天多時間,他就覺得自己在這些冰冷的目光掃射下已經矮去了許多。
是的,從昨天下午起,他已經成了逃兵丁穀雨,那個戰功赫赫的丁穀雨營長已經不複存在了。
小毛頭的眼睛被月光映得又黑又深,丁穀雨覺得自己就要淹死在那片黑潭裏。他吃力地從地上站起來,朝躲著他的小毛頭幹澀地笑一笑,然後拖著略顯沉重的腳步,向湧動的黃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