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6章(1 / 3)

在祁連山腹地的一個山溝裏,紅軍在開最後一次幹部會議。總部的一位首長用低沉的聲音宣布:我們失敗了。

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人說話。大山寂靜,隻有落雪的聲音。“我們不打通國際路線了?”夏滿月問。在山地裏,她的聲音顯得很大。

首長看看她,沉默一會兒,說:“我們現在加上老弱病殘,隻剩下了一千多人了,更麻煩的是,沒有子彈。”

夏滿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再說話了。

那位首長最後宣布,為了保存革命火種,剩餘的人分成三個支隊。一支隊為主力,沿祁連山向西出新疆,爭取和蘇聯接上關係;二支隊沿祁連山向東,返回延安,這兩個支隊分別由總部和幾個軍的領導率領;婦女營、少年先鋒團和彩號營為第三支隊,分散活動,就地堅持。

夏滿月覺得一股血直往頭上冒,她剛要開口說什麼,覺得一隻手緊緊地抓住了自己的手。她回過頭去,是挨她坐著的歐陽蘭。

那個低沉的聲音還在繼續:我們現在子彈幾乎打光了,為了保證主力順利到達新疆,剩餘的子彈要集中使用,每支槍隻能留下一半子彈,另一半繳上來集中,有兩發的,繳上來一發自己留一發,有四發的繳兩發留兩發,現在先從到會的幹部開始。

夏滿月打開槍,裏麵隻有一發子彈,她遲疑一下,把子彈取出來,繳了上去。然後,拿起空槍,在身邊的石頭上狠狠砸起來。

“誰在砸槍?”首長問。

“我。”夏滿月說,“不能把槍留給搜山的馬家軍。”她的話音剛落,黑暗中又響起了一片砸槍的聲音。雪,飄飄揚揚,落到臉上,很涼。

無邊無際的白雪,無邊無際的寒冷。

夏滿月攙扶著腿部負傷的毛醜女在沒膝的積雪中吃力地拔著腿,已經是第十一天了。毛醜女用微弱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說著:“營長,你放下我,放下我……”身子無力地掙紮著。夏滿月一聲不吭,幾乎是拖著她往前移,她們身後的雪地上,一道深深的印痕在漸漸延伸……

十一天前,女兵們還是個小小的隊伍,一共九個人。那時,馬家軍已經開始了拉網似的搜山。為了盡量減小目標,女兵們商量後分成兩組,一組四個人,一組五個人,分別由歐陽蘭和夏滿月帶領,錯開先後,順著祁連山一直往東走,在她們看來,無邊無際的白雪可以掩護她們。夏滿月和歐陽蘭告別的時候,誰都沒有說話,她們的千言萬語都寫在她們的眼睛裏。緊緊地握了一陣手後,夏滿月就帶著她的四個人出發了。

那時候天已經黃昏,頭頂亮起了幾顆星星,星星顯得很低,像要觸著銀子堆砌的山峰。風又呼嘯起來。

夏滿月攙扶著腿部受傷的毛醜女走在最後麵,毛醜女是在翻越淩冰河時從懸崖上滑下來摔斷腿的。她們的前麵,三個女兵吃力的在雪地裏移動著。看著她們踉踉蹌蹌的背影,夏滿月擔心她們中的哪一個會隨時倒下去,她們身上都帶著不同程度的傷,饑餓,寒冷,傷病,在以後的日子裏會隨時吞噬掉她們。此時,夏滿月的心頭浮上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孤立無援的感覺。

從第七天開始,就有人倒在了雪地上,沒有再起來。第一個死去的是胡蓉。

胡蓉死的很安靜,就像睡著了一樣。她的傷口在頭上。她們爬上一道雪梁以後,她喘著大氣對夏滿月說,營長咱們歇一歇吧,你看天氣多好。大家也都說歇一歇吧。夏滿月點了點頭,大家就坐了下來。天氣確實很好,天空藍藍的,飄著幾朵潔淨的白雲,太陽白亮白亮的,但讓人感覺不到溫度。一隻鷹在她們頭上盤旋著,夏滿月一直看著那隻鷹。當鷹終於從她的視野裏消失了以後,她喊起了那些已經發出鼾聲的女兵。

胡蓉靠在一塊石頭上,沒有被叫醒。她的纏著繃帶的臉看上去很安詳。

女兵們哭著,撩起雪掩埋了她。接下來是單秀英。

今天早晨的一場大雪,將十八歲的春女埋葬在一個長著兩棵鬆樹的山坳裏。

現在,就剩下了夏滿月和毛醜女兩個人。

好長時間沒有聽到毛醜女說話了,夏滿月看了看她。她的一雙眼睛緊閉著,氣息微弱,任她拖著拉著,不再掙紮,喉嚨裏發出痛苦的呻吟。

夏滿月覺出她的身子正在一點一點沉下來。四野茫茫,她心裏覺出了害怕。她一邊拖著她走,一邊輕輕喊了一聲毛醜女。毛醜女挺直了一下脖子,眼睛動了動沒有睜開。她說毛醜女現在我就剩下你了你不能再走了。毛醜女咧了咧嘴,想說什麼沒有說出來。她說不要緊你的傷其實並不重就是太餓了,要是我們能碰上一隻死羊就好了。毛醜女的嘴唇又嚅動了一下,這回發出了一點含糊不清的聲音。夏滿月不再跟她說什麼,拖著她慢慢地挪動。毛醜女的頭無力地搭在她的肩膀上,頭發輕輕擦著她的臉。

祁連山裏的路真長,雪真多。

已經幾天沒有吃過一口東西的夏滿月已經筋疲力盡,拖著毛醜女,挪動的越來越緩慢。她又從地上抓起一把雪,塞進嘴裏。

雪山靜悄悄的,隻有風走過的聲音。幾隻兀鷹在她們早晨走過的地方盤旋著。她記得,那兒是春女倒下去的地方。

毛醜女在輕輕地扒她的手,她把臉湊近了她的嘴。毛醜女沒有說話,用一隻手做著把她放下來的手勢。

“不,我們能走出去。”她說,用手梳理著毛醜女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