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到毛醜女的額頭冰冷如鐵。
毛醜女固執地重複著那個簡單的手勢。她隻好把她放到了雪地上。
毛醜女麵對著陰暗的天,淚水從緊閉的眼睛裏湧了出來。“毛醜女!”夏滿月輕輕叫著,用手把她的眼淚擦去。
過了好一陣,毛醜女終於睜開了眼睛,她朝夏滿月艱難地笑了笑。
“營長。”她用勉強聽得見的聲音叫了一聲。夏滿月把臉貼在她的臉上。
“營長,你去過蒼溪嗎……”她問,聲音小得勉強聽得見。
“我剛參加紅軍就在蒼溪打過一仗,那一仗我們打掉了劉存厚一個團。”夏滿月說。
“蒼溪……到處都是綠……這裏的雪……多白……多白……”
毛醜女儀吃力地說著每一個字。
“毛醜女,你要吃點雪嗎?”她問。
毛醜女搖了搖頭,眼睛看著天,說:“我們……真慘……”
“是的,我們失敗了。”她說。
“那時候……我們……好……紅火……”
夏滿月沒有說話,痛苦地看著毛醜女沒有一點血色的臉。她的整條褲子都讓血染成了暗紅色。
風大了起來,揚起積雪在空中飛舞著。
“毛醜女,咱們走吧。”夏滿月拉了拉毛醜女的胳膊。
“營長……我……對不住你……我……不想走了……不想了……”毛醜女像瀕死的魚一樣大張著嘴吸氣。
“不不,我不讓你死在這裏!”夏滿月使勁搖著她的手說。毛醜女吃力地笑了一下,慘白的臉上竟然泛上一絲淡淡的羞紅,她的眼睛在這一瞬間出現了一些光彩,她示意夏滿月把耳朵貼近自己的嘴唇,她對著她的耳朵喃喃著說:“等勝利了……你幫我看看……周天亮……清江場鐵匠鋪的……夥計,跟許世友……走了,叫他找個……好妹子,我……等不得他了……”毛醜女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後終於沒有聲音了。毛醜女死的時候嘴和眼睛都沒有合上,唇邊的一個小酒窩也凝固在凜冽的寒風裏。以前夏滿月從來沒有注意過她有這麼好看的酒窩。
她用手輕輕合上了她的眼皮。
她想用雪把她蓋起來,剛撩了兩把,就上不來氣了。她在毛醜女身邊坐下來,抬起頭來朝四周看了看,滿眼滿目都是看不盡的白色,一棵樹也沒有,裸露的灰褐色的岩石隱隱地勾勒出山的輪廓。沒有太陽,天空陰沉沉的。
她終於從雪地上站了起來。
“毛醜女,我走了。”她對躺在雪地上的那具正在僵硬的屍體說。在A雪覆蓋的山野裏,她顯得那樣嬌小那樣微不足道。
夏滿月從自己的脖子上解下了紫紅色的毛圍巾--那是在爐霍時許山林送給她的,她把它蓋在毛醜女的臉上,然後,向雪地走去。
山茫茫,雪茫茫。她跌倒了一次又一次。
她警覺地打量著走過的雪地,希望能找到一點什麼吃的,一根幹草、一隻死兔子也行。但整個世界都讓白雪覆蓋著。她感到自己的力量已經耗盡了。當她又一次跌倒再爬起來的時候,她感到了從沒經曆過的恐怖。
“啊,啊……”她用盡全身力氣,向著茫茫群山喊起來。她的聲音被綿軟的積雪吞沒了,留在空中的隻是一縷絕望的呻吟。
她漸漸安靜下來。她坐在雪地上喘了喘氣,然後站起來,朝剛才走過的地方看了看,一點紅色在五十多步外輕輕拂動著,像一束溫暖的火苗。
哦,紅圍巾,哦,毛醜女!
她像是突然間受到了什麼召喚,轉回身,朝那個小紅點走去。
五十多步的路,她又走了好久。
她終於回到了毛醜女的身邊。風吹開了蓋在毛醜女臉上的紅圍巾,露出那張蒼白的臉。她把圍巾重新給毛醜女蓋好,她抬頭看了看昏暗的天,看了看白茫茫的雪野,慢慢坐下去,然後,緊挨著毛醜女,平躺在雪地上。她抓住毛醜女一隻冰涼的手,合上了眼睛。
真安靜,她感到這樣躺著真舒服。她走累了,她走了好多好多的路,從一個綠顏色的世界走到一個黃顏色的世界,又從一個黃顏色的世界走到一個潔白的世界。這裏一塵不染這裏潔白無瑕躺在這裏長眠多麼好。
起先她還覺得骨節疼,慢慢地,那疼痛就離她遠去了。這樣睡著多麼好。
一個又大又圓的月亮在她的眼前晃動著,還有一個男人的臉。她多麼想把這個夢繼續下去,此時,她不再害怕那個月亮了。
可是那個月亮和那個男人的臉很快就模糊了。她的眼前,是彌天蓋地的大霧。雪山靜悄悄。
過了好久,她的腿和身子又隱隱地疼起來,一片混沌中,她覺著自己飄浮了起來。
哦,這是在四IUL?這還是那塊浮冰嗎?這是他的懷抱嗎?她分明覺得自己在移動,像被冰托著隨波逐流。你來了你到底來了你為啥子現在才來?她在心裏問著,她覺得眼淚正從自己的眼睛裏流出來。你為啥不說話?告訴我你到哪裏去了?
浮冰輕輕顛簸著,她覺出她被浮冰托著正在流向一片低穀。
“你為啥子不說話?”
一個嘶啞的聲音終於在她耳邊響了起來,那聲音仿佛來自遙遠世界的聲音。
這是熟悉的鄉音嗎?這是年輕的紅軍師長的聲音嗎?還有這粗糙的撫摸,這膻腥味的鼻息,這都是他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