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太太抖著幾件衣服跟在提了一袋紅薯和圓白菜的兒子後麵,不住地抱怨:“這邊東西真是死貴!這種軟布頭在咱老家也就三兩塊錢,這邊磨破嘴皮子了還五塊!”

“這邊都這樣,物價高,生活水平高。”

“物價高人還都往北京跑,在這裏掙錢回老家花多好!”

傳誌笑。老太太緊走兩步趕上兒子,小聲,“兒啊,聽人說,咱住的樓值二百萬啦,真的假的?”

傳誌很開心,點點頭,“現在房價天天漲,去年起碼漲了一百萬!”

“這裏該有你一百萬吧?”

“嗯,理論上是這樣,我和何琳的共同財產。”

老太太咂著舌頭,“兒啊,那你就成了北京城裏的有錢人了!哎,在城裏生活就是好啊,房子還能天天賺錢,賺的還都是大錢——在農村裏種那二畝地,有啥出息啊!”

傳誌喜歡看到母親開心的眼神,作為兒子很驕傲。但同時糾正說:“房子不出手就不是錢,你住著,說值多少錢都沒啥意思。現在房價漲,說不定過幾年落呢。”

王老太太很小心,“一落就沒錢了,能把大房子賣了買兩套小房子住多好呀,樓房價錢便宜,還能落點零花錢,房價落了不也不心疼嘛。世事無常,誰知道呢。”

傳誌笑,“這哪行,何琳肯定不願意。再說,北京房價這行情,漲麵大,落的可能性小。”

“俺也隻是說說,俺沒住過樓房,看人家住多顯好。後麵住的那個老媽子給俺說,咱這樓少說能換四套很好的樓房。俺就想,換兩套呢,你和何琳住大的、好的,小的一套俺住,這樣你哥你姐你弟你妹到北京來看娘也有地方落腳了,不用看你家裏眼色了,剩下的錢還能幫幫他們。你看你大哥,比你大幾歲呀,就老成那熊樣了,他一直想有輛車,夥著王三家的孩子出去跑運輸,也能掙幾個活動錢,在家種那幾畝坷垃頭子地能種出啥名堂?”接著歎了一口氣,“乖乖,你們兄弟姐妹可都是一個娘生的,一個門裏爬出來的,你自己過好日子了,可不興忘了他們啊!”

傳誌也為難,“但這房子不能賣,這可是何琳的爸爸以前自蓋的房子……”

“陪到咱家,就是咱家的了,上麵也有你的名字,你怎麼還想著送回去?”

“不是送回去,這房子於情於理都不能賣!娘,咱家缺錢不假,但得考慮何琳的感受吧?而且何琳爸媽肯定有意見!這話你也隻能說給你兒子聽,千萬別給何琳講,她那脾氣你也知道……”

老太太有些不滿了,“兒啊,你咋變得怕老婆了?”

“不是怕不怕老婆的問題,我們才結婚剛一年,就賣她陪嫁的房子……”

老太太點點頭,“行,有孩子了再說吧。對了,你們什麼時候要孩子?”

“再過一兩年吧,我和她都忙,我也在備考在職研究生。”

“忙、忙、忙,生個孩子費多大點事?也就是最後一個月在家等一下,生下來,俺正好給你們看,趁現在你娘老胳膊老腿還能好使,再過幾年你們要花錢請保姆了!”

“那你也照看不過來啊,我哥的孩子也小啊。”

“沒事,拉把個孩子就當小狗養,多一個爭著吃才養得好,你們兄弟幾個小時候不也這樣過來的,咱整個王家店誰有咱家的孩子長得好、有出息?”

太陽暖暖地照著街區小公園裏的枯草和剪掉的月季枝,孩子和老人在健身器械區歡笑玩耍。何琳和繡花坐在溫暖的躺椅上,看著公園外人行道上人來人往,四五個大方便袋堆在腳下,采購肯定花了不少時間。

繡花很真誠地說:“俺知道為什麼人都愛往城裏跑了,城裏啥都有,吃的喝的玩的用的,隻有你想不到,沒有看不到。老家裏是什麼也沒有,每家守著幾畝薄地和三間瓦屋頭,從年頭到年尾,日子過得沒啥意思。”

何琳說:“生了兒子就有意思了。”

繡花也笑了,並不認為妯娌是在諷刺,“一般是這樣,有兒子的家庭就是比光有閨女的家庭過得帶勁。像俺和你大哥,煩死了,煩了好幾年了,加上她奶奶整天叨叨,叨叨得我虧心……”

何琳納悶,“生不出兒子你虧心什麼啊?這事起決定作用的是男人,別事事往自己身上拉呀!”

繡花歎氣,笑著,“農村人有老思想,從不這樣看,生不出兒子就怨女人肚子不爭氣,公雞打鳴,母雞下蛋,下不出好蛋,當然怨母雞肚子不行,與公雞有啥關係?”

“切!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男人種下的跳蚤,收獲不到龍種也怪女人?媳婦就是長了一張受氣的臉!”

繡花好脾氣,慢慢解釋:“環境不一樣,城裏好像生兒生女都一樣了,農村裏不行,沒有兒子也受人欺負,閨女再多也不能給你打架撐腰——在老家,有事就拳頭說話,打了再說,現在的人可野了。你要有兩個兒子,一般人就不敢招惹你。”

“咱婆婆有三個兒子,應該吃得開吧?”

“現在吃開了,尤其是傳誌在北京當了官,她奶奶腰杆直直的,四處咧咧,動不動‘俺二兒在北京當了大官掙了大錢住了樓’,橫著走!前村後店,幾百口子人,一輩子有幾個到過北京的?光是聽說北京有天安門,有毛主席,覺著這城市大、好,能在北京城當官,能巴結就巴結唄。她奶奶可揚眉吐氣了,尤其是上次從你這裏回去之後。”

何琳微微笑,“什麼在北京當官啊,就是個小公務員,沒什麼權力,一份工作而已,薪水還不如我的高,就是福利比一般人好點,哪有什麼油水,你這麼一說就像古代秀才進京趕考考上狀元似的。”

繡花掩嘴笑,“俺不懂,隻覺得成為公家人肯定鐵飯碗啦,幹長了不就升官啦!一輩子領工資,一輩子不失業,多好!穩當,又有錢,別人還高看幾眼。”

“對了,上次他媽從我這裏回去,怎麼說的?顯擺了?”

“還用說,在老家從這條街上顯到另一條街上,說見到天安門啦,見到毛主席啦,住兒家的樓啦,也見到國家領導人開會的地方啦,一個勁地誇北京城裏好,汽車多,人多,滿街都是大學生,街上人說話和電視上播音員一模一樣……”

“說我了沒?”

“說了,說二兒媳婦是知識分子,大學生,長得俊,家裏有錢,陪嫁就陪個樓,聽說人家娘家有印鈔機,缺錢就印……”

何琳哈哈大笑,“真虛榮!”

“是啊,傳誌找上這樣京城裏的小姐,才顯得有本事啊!像傳祥找俺這樣的,陪嫁才一個櫃子一個櫥子一個八仙桌,就屈料了,他家至少還有三間瓦屋頭!”

何琳對著陽光,眯著眼,吸了口氣,心中泛起一陣悲哀,想起小姨說過的話:女孩子找男朋友,最好門當戶對,誰也不比誰矮一頭,日子才過得順暢;那些拿著東西倒貼的,有幾個好下場?人家當你上趕著嫁,隻能證明人家兒子更有魅力。像在商場買衣服,貴的,花了大價錢的,才受主人重視,同樣的質地二三十塊買回的,也就是隨身穿穿的衣服。這樣看來,在老妖那不同尋常的功利腦袋裏,至少大嫂要比自己貴重的,起碼大伯哥傳祥還準備了三間瓦房,自己則是貼給了傳誌一幢樓。想到這一點,她就開始憤怒,“她沒說她是怎麼回去的?”

繡花用某種狡黠的目光看了一下妯娌,似笑非笑,“當然說住不慣了,與你吵架的事說出去讓人覺得被兒媳趕出來的,多丟人呐!”

何琳看著嫂子的眼睛,一雙很有特點的單眼皮,“你認為她是不是被我趕出去的?”

很明顯,何琳低估了這個三十多歲女人的智商,也許她普通話說得不好,穿得土,沒有時尚的概念和思維,但對人情世故的把握卻異常精準。繡花安定地說:“把她趕出去有什麼不好說的?要是俺俺也把她趕出去,這老東西為人歹毒,心忒狠,除了她自己的孩子,誰能跟她過長?”

何琳靜靜地看著她。

“加上大妮子,青霞,那個不要臉的死妮子,東挑西挑就怕天下不亂的掃把星,跟這天底下少找的娘倆住一起,還想有個好?不把她倆趕出來,生氣吃氣吧,有什麼好日子過!”

何琳:“嗬嗬,我以為她們回去可著勁兒敗壞我呢,不過我不怕,天高皇帝遠,那邊的口水淹死人又怎麼著?我又不常回去,以後更少回去了。對了,聽說上次傳誌挨他兩個舅舅的罵了,是不是真的?”

“嗨,人家親舅想罵自家外甥,讓他們罵去!娘舅親娘舅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兩個倚老賣老的東西,心眼脾氣鐵隨咱這個婆婆,能找事,會說話!以前也動不動就去俺家裏調停,罵他大外甥怕婆子,不管老娘,在一邊激火,讓傳祥揍俺,揍得俺鼻子都流血了,才算給他姐姐出了氣!”

何琳很驚訝,“大哥真對你動手啊?!”

“在農村,兩口子打架還不是家常便飯!”

“為什麼?”

“一為錢,二為婆婆這個攪屎棍。俺和你大哥傳祥是年年打,月月打,俺剛生完老大月子裏就打上了!傳祥這個憨熊,什麼都聽他娘的,拿他娘的話當聖旨。以前沒分家時,一個鍋裏摸勺子,都是俺做飯,他娘事多,嫌湯稀了稀了,稠了稠了,沒有一回正好的,牙齒在外喊到俺臉上。隻要俺回一句,立馬指使她兒子打俺,從屋裏打到院子裏,老東西看著俺被騎著打,眼皮都不翻!開始俺傻,挨揍不跑也不帶哭的,硬撐著,後來挨多了,想明白了,打到俺身上又疼不著別人,挨到什麼時候是頭啊?!以後再打俺就跑,有多遠跑多遠,被抓著俺就下嘴咬,有一回咬得傳祥胳膊上的肉耷拉著。就那一回,他揍俺也不輕,頭都給磕破了,滿臉雞屎,他祖宗的,那年頭過的啥日子啊,欺負俺娘家沒人。俺一個兄弟,個子矮,體弱多病,幫不上忙——俺娘家若有一個拿得出去的男勞力站出來給俺出一次氣,俺都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受那麼狠!傳祥那個狠種和他娘也不敢這樣對俺下手!”

嗬嗬,何琳聽傻了,沒想到婆婆和繡花關係糟成這樣,超出想象範圍,而且印象中大伯哥人憨憨的,傻乎乎的,老實、遇到事隻會“嘿嘿”笑的那種,私下竟然如此暴力!

“嫂子啊,”何琳第一次開口叫嫂子,“他們這樣對你,是不是因為您沒生——生了女兒?”何琳想著什麼詞不會刺激眼前這個已經語氣激昂的孕婦,但又想了解一下老家裏的事,畢竟這是老公傳誌成長的文化氛圍。

一向不愛說話的繡花算是打開了話匣子,談興甚濃,唾沫星子在陽光下飛舞,“也是,俺要是頭一胎就生個男孩子,還有啥話說,景況就不一樣了,農村裏普遍重男輕女,講究母以子貴。好是好點,也就是比現在強點,這老東西忒歹毒,你都不知道她的心有多狠。從生了老大老二,俺流了七次產了,都是女孩——唉,該著俺的命瞎,一次次遭那麼大罪,有兩回差點搭了命進去!孩子命也不好,在俺肚子裏四五個月,生生給夾碎拽出來。生老大時是冬天,北風嗖嗖的跟刀子似的,月子裏俺就哆哆嗦嗦地到水溝裏砸開冰洗尿布,洗傳祥的衣裳,凍得俺手關節現在一陰天就鑽心疼!自己做飯吃,還做給他們一家子吃,他們家就沒一個人說俺在坐月子歇一會兒吧,沒有!俺生了個孩子,連個雞蛋皮也沒吃上,俺娘家給送來一籃子,第二天讓老東西挎到集上去賣了,買了二斤半五花肉,回家來五花肉燉蘿卜,然後盛了一碗大蘿卜端給俺了——想想,不如死了算了!

“俺生第二個丫頭時,孩子都沒讓俺看一眼,轉手抱給傳祥遠門的二表嫂了,他家不生養。這事還讓隊裏知道了,讓俺帶環,不讓再生了。從醫院回來正趕上春忙,俺就一瘸一拐地下地幹活,幹得慢一點就被老東西指著腦門罵,罵俺生不出兒子還裝!因為回了兩句嘴,她不是人的大兒子摁倒俺在地頭上就打,幸虧地挨地,鄰居離得近,給拉開了,不然俺也有拿著鋤頭刨死他娘倆的決心!”可能太傷心了吧,繡花不住地抹眼淚。

何琳眼睛也濕潤了,“嫂子別說了,都過去了,你現在有身孕,哭對孩子不好。”

繡花卻不在乎,“讓俺說完吧,平時也找不到人說,一直在心裏壓著,也難受著呢。俺身體沒事,多苦多累都撐過去了,這點小事也會過去。老王家,還是想望孫子啊,長子長孫,老東西做夢都盼著傳祥有個兒子。以前那個憨熊都認命了,閨女就閨女吧,農村裏也有不少倆閨女以後不要的,架不住他娘天天在他耳根上念經啊!又有生兒子的念頭了,俺就又偷偷地去醫院找人摘了環。從生了老二後,計劃生育一年緊似一年,隊裏每年都抓從剛結婚的小媳婦到五十歲的婦女強製去醫院檢查,每年俺都做賊似的東藏西躲,一直得躲到四個月,到醫院照出男女了。人家凡照出男孩子的,都不在家住了,南下深圳廣東,北上東北,也有跑新疆的,家都不要了,反正家裏也沒有啥值錢的東西,就三間瓦屋頭,想推就推吧,想扒就扒吧。

“俺的命不好,查出來的都是閨女,有兩回還讓逮住了,兩個大男人擰著俺的胳膊把俺架到車上,到醫院裏直接流產。流就流掉了,幸虧是閨女。和俺一起被抓去的還有流掉了龍鳳胎的,上麵也是有倆女孩了,運氣忒孬,跑到濟南要倒車了,又給抓回去了。聽人說那流出來的小孩胳膊腿兒全會動!現在人心忒狠,關鍵頭上,誰可憐誰啊!那雙胞胎的娘出了醫院就瘋了,心疼孩子心疼的,現在還經常光著身子往外跑呢,平時都是鎖在床腿上。”

何琳淚光盈盈,幾乎沒有辦法安慰身邊這個身心受到如此創傷的女人。她能說什麼?一切都超出了她這個城市姑娘想象之外,鄉村,那個電視上牧歌般的安寧美麗的廣袤大地和大地上原本質樸憨厚的農民,現實中卻是血腥、暴力、愚昧與凶殘相交織的世界。從來沒有人給她展示過這種血淋淋的原生態,而且就在老公身邊。她被鎮住了。

“說起大姑姐青霞這個死丫頭,俺就氣得胸口疼!她無恥下流大姑娘一個,跟後村一個小混混私奔了,方圓幾十裏都風言風語笑話她老王家家風不正,弄得那兩年一家子在村裏抬不起頭來。傳誌還有個叔,傳誌的爹兄弟兩個,傳誌爹是要的,抱來的。按說抱來的也不要緊,俗話說生的不如養的親,王家店又沒有別的三親六故,老大沒了,這妯娌們還不抱團好好過啊,省得別人欺負。傳誌娘這老東西毒,什麼事都與老二劃清界限,劃清界限對她有好處啊!傳誌的奶奶還沒死呢,得要倆兒子養,傳誌爹死了,又不是親生的,傳誌娘才有話說啊,不是親婆婆,不想養,說那老媽子與她沒關係。早些年為了傳誌的奶奶,這兩家子年年打,年年罵。以前都是老東西占上風,嘴風利索兒子又多,一幫人還不夠她罵的!

“自從青霞出事後,人家出口就罵她閨女,把老太太罵傷心了,活該!報應!反正這兩年,她沒罵過人家,被人家壓住一頭。”

何琳突然想起當年去鄉下時,與招弟一同逛街,剛到一家門口就被人潑了一盆涼水。招弟這個小孩子竟說這是仇家,世仇!

“倒是青霞屁股光久了不知丟人了,挺著大肚子私奔回來,生了孩子,生米煮成熟飯了,回娘家回得那個歡!一點也不在乎別人在背後戳脊梁骨。這人啊,賤性也是老輩裏遺傳,這死青霞在婆家生了兒子也不得好臉色,整天打成一豬窩,每回回娘家不是鼻青臉腫的時候不多,還沒少了在娘家當攪屎棍!俗話說,嫁出的閨女潑出去的水,潑出去了再回娘家就是客(念kei,三聲),客也得有客的樣子吧,人家偏不,把娘家當成自己的家,什麼事都摻和,雞一嘴鴨一嘴,嫌俺不會做飯啦,做的飯鹹的鹹啦,淡的淡啦,餓著她兄弟啦,她兄弟養俺不如養豬啦,沒有這死女人天下沒有這麼亂!

“有一回她正好趕上俺和她娘打架,她在後麵二話不說就一耳刮子直接扇到俺耳門子上了,俺的耳朵在那一星期都嗡嗡響,聽不見了,後來經過半年才慢慢好了。你不知道當時那娘倆就勢吆喝著起來了,打得俺滿院跑,跑不出去,最後把俺絆倒,娘倆又踢又掐,俺的大腿青一塊紫一塊的。那時正趕上麥收,鄰居家也沒個人,打死俺也沒人知道!最後俺磕頭謝罪才算完!”

“大哥回來怎麼說?”

“別提那憨熊,靠不住!照他的話說,媳婦如衣服,不合適還能換,老娘可隻有一個!如果媳婦和老娘隻能選一個,他隻能選老娘!否則別人看不起他,他自己也看不起他自己!

“想起來俺死的心都有,說不上來的罪都讓俺受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讓俺挨一頓。所以,這就是為啥青霞在婆家挨揍俺都不出麵的原因,揍得輕,揍死她活該!讓她賤!為人除害了。就是上次,俺看著她哭哭咧咧從門口過,馬上就把傳祥打發到前村玩牌去了。俺家的憨熊是個賭鬼,一看到牌桌就往前湊,比看到他娘還親,平時也沒少為這個打架,那天哪怕讓他輸兩個也不能給他姐姐出氣去!晚上,老東西到處找沒找到她兒子,問俺,俺說不知道,你兒自己有腿,愛去哪去哪。老東西沒辦法,想讓俺和她一起去青霞婆家說理,俺不去!最後老東西自己去了,拿了把鋤頭差點沒把青霞婆婆的半個腚幫子刨下來。”

何琳納悶,“不是擀麵杖嗎?”

“什麼擀麵杖,說擀麵杖就像打著玩似的,誰也不當真。其實是鋤頭!人家老媽子在醫院住了小半年呢,還報案啥的了,最後考慮到兩人有了孩子,不能離婚,也不能讓孩子娘蹲大獄,賠了點醫藥費,說了幾大筐好話,不了了之。”

何琳歎了句:“太亂了!不過她罪有應得,瞧她那樣,一看就不是好鳥!”

“不管好鳥不好鳥,反正這輩子她想有出頭之日難了,婆婆到死都得在她頭上壓著;找了個男人吊兒郎當二百五型的,偷雞摸狗,不走正道,還與不三不四的女人勾勾搭搭。人家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吧,他偏去多走幾趟,沒見過這麼不正經的東西,一百年出一個,就讓她趕上了!要俺說,遲早的事,深牢大獄候著他呢!

“那個小虎子吧,真是應了那句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心眼脾氣隨他爹,隨得多像你都不知道!老的少的一窩子都是這樣,純半熟,你說她能好過到哪裏去?盼都沒盼頭,活該!報應!”

何琳聽著這種咬牙切齒的詛咒,心裏涼嗖嗖的,心想半夜婆婆會不會也這樣念叨她?

最後繡花喟歎:“何琳,還是你有福氣啊,城裏姑娘,能上學,上了中學上大學,畢業就能找到一個掙錢的工作,有自己的房子住,還能寫上自己的名字,婆婆和她兒子再吵架還有道理讓你滾不?女人隻有自己掙錢了才活得硬氣,不再隨時隨地吃氣。不像俺農村女人,活得苦,嫁到婆家了,生是婆家的人,死是婆家的鬼,不被人當人看,半輩子都被婆婆和她兒子欺壓著,什麼時候到頭啊,熬到婆婆這一盞枯燈滅了才有出頭之日!唉,農村人真是苦死了,越是小地方,屁事爛事越多。這輩子俺就是砸鍋賣鐵也得供俺孩子上學,也供俺家大閨女,不能讓她再像俺一樣受罪,將來來城裏上大學,在城裏找工作,再找個城裏婆家。俺農村人也沒啥奔頭,餓不死賴活著,就指望孩子有出息了。希望孩子長大後能體諒父母大半輩子的付出,能聽話、能孝順點……”

繡花在瑣瑣碎碎地嘮叨,何琳恍然醒悟,甚至驚慌失措,尤其最後那句話,這不是婆婆一路走來的足跡嗎?你經曆的所有苦難不是為了你自己,而隻是為了你的孩子,所有的支撐和所有付出在人生的晚年都會變成向子女索取回報,索取一輩子的人生支付成本——繡花再辛苦也就是負責兩個孩子,而婆婆曾經負責的是五個!

不管怎麼說,兩人哭哭笑笑聊了那麼多,感情自然近了些。回去的路上,繡花給何琳分析,為什麼婆婆能遷就二媳婦:“一、你是北京城裏的姑娘,傳誌是大學生,你也是,而她家是農村人,小門小戶,在門第上她自覺比你家低,挑不出什麼理來;二、你娘家是大戶(何琳汗顏啊),嬸子是大學教授,叔是公司領導,老東西心裏怎麼琢磨不知道,但不敢表麵上欺負你;三、你陪嫁陪了一個樓,老東西財迷著呢,她想要東西也得先賠個笑臉不是;四、你看不上她,人老了都和正常人不一樣了,也沒誌氣了。你越對她好,她反而踩你,拿你不當回事,你要不拿正眼夾她,她倒巴結你來了;五、傳誌這個人比他哥有擔待,到底是有知識的人,有自己的主見,不隨他娘的筷子起舞。反正俺看到的是傳誌兩頭瞞,兩頭哄,盡力往好處勸,勸不好就自己兩頭受氣。不像他哥從骨頭裏往外冒傻氣,兩頭傳,在中間激火,然後看著俺們開打!婆媳相處中,全指望中間這個男人了,他要撐得起來,有理論理,不欺不偏,婆媳再差能差哪裏去?他要是沒心眼和稀泥,這一家子就吵吵成鵝窩吧!”

兩人提著東西回到家,王老太太和她兒子正在忙午餐。

“休息了,不工作了,都跑到哪裏洋興去了?那麼大人了一點人事不懂,還讓六十多歲的老媽子做給她們吃,養祖宗啊!想當年,俺年輕當媳婦時,每天天不亮就爬起來準備豬食喂豬,然後做一鍋飯給一大家子吃。吃完還要下地幹活,背著幾十斤的藥桶子給棉花打農藥,哪像現在的媳婦這麼清閑自在,願意睡到啥時起就啥時起,願意啥時吃就啥時吃,不讓別人說一句,還要老婆婆做好端到桌上,筷子遞上……”

放下東西,繡花就進去幫忙了。婆婆出了廚房,看到有那麼多衣服和食品,挨個方便袋裏翻了翻,“嘖嘖,有錢了啊!還到大商場(習慣上把超市當商場)買這麼多物件,窮日子富過,哎喲,這小件件——”老太太兩個手指抖摟著一隻花內褲,“好料子穿在外麵人人都能看見,看不見的腚溝子穿這麼好有啥用?兩三塊的小褲頭有個換也就齊了,有倆小錢就會花在水漂打不響的地方!”然後又瞅了瞅孕婦奶粉,“這是啥呀老爺,麵粉不像麵粉,米粉不像米粉,像石灰,還賤不了,哼,狗窩裏可能藏住油餅,淨買吃了不拉屎的物件……”

何琳正在喝水,冷冷地回她:“我買的,我掙的錢,送給嫂子!”

老太太把東西扔在桌子上,“就你的錢多!”

“錢不多,我就願意買!”

傳誌連忙出來息事寧人,“都少說兩句,以後大家嚴格管理自己,不用管別人。”然後又左右開弓,先拿老娘下手,“娘,你管那麼多幹嗎?她願意買就買去,錢花完了就不花了,你操什麼心?”

老太太氣哼哼地回:“一個女人得學會勤過日子儉持家!”

“哈!”何琳聽到自己響亮地笑起來,“我勤過日子儉持家,節省下的錢支援誰啊?我掙一個花一個才不心疼!”

老太太拍打著膝蓋,“兒啊,瞅瞅你挑的媳婦!瞅瞅!”然後轉身奔向廚房。

傳誌又轉向何琳,這一弓還沒發出去呢,所以明顯鄭重其事,“老婆,你能不能不像吃了槍子兒,遇著事就劈裏啪啦爆炸?”

“你才像吃了槍子了!你是挨槍子的!”

“行,你能不能不像個刺蝟,屁大一點事先把刺兒豎起來?老人一生勤儉節約慣了,看不得花錢如流水,還不是為了我們好?!勤儉持家是本分嘛,哪裏錯了?”

何琳反唇相譏:“結婚都一年多了,你倒勤儉持家了,但你勤儉下來的錢呢?填哪個老鼠洞了?”

“不可理喻!”傳誌轉身又進廚房,卻被他母親用力推了出來,“不用,外邊待著等吃!咱王家的男人,有幾個下廚房的?人家能等吃,你也等!”

何琳根本就不給他大眼瞪小眼麵麵相覷的機會,噔噔上了樓。

在鏡子裏端詳自己,她才發現自己凜冽的眼神,可能被繡花講的一堆淩亂暴力的故事給嚇住了,短時間內竟形成了色厲內荏的保護機製,其實心裏麵是害怕的,膽怯的,有一度還幻想婆婆會上樓來打她,老公也加入招呼她,她又能怎樣辦?也許打110,警察也就露露麵,說幾句,真正管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家務事嗎?

她很憂心,憂心自己平靜的家會慢慢演變成一個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戰場,現在已有火星,她和老太太勢均力敵,各有各的撒手鐧,目標便是這個家的空間權、話語權、財產支配權和女主角地位。她有婚姻作籌碼,以法律為盾牌積極扞衛自己的領地;婆婆以血緣親情為籌碼,以傳統和對兒子無私奉獻過為手段,更加積極爭取一個太後垂簾聽政的“超級家庭成員”待遇。而傳誌則成了中間的裁判,他對任何一方的同情和偏袒都可能打破均勢,使這個激烈競爭的天平發生偏移。

但作為二十五歲,已經成年且有了自己婚姻的他,第一身份是別人的兒子還是別人的丈夫,這很重要,關乎到她能否在自己的空間打贏這場保衛戰!她不能允許老公的母親在自己的地盤上頤指氣使,作威作福,插手一個家庭所有事務並成為事實上的女主人第二!

陳哲回來了,就是那個在劉小雅婚禮前逃到廈門讀研究生的伴娘,在何琳婚禮上也沒回來,但包了五百元紅包並托自己的表妹讓在電視劇組當化妝師的男友給新娘免費化了一個很出彩的妝。這麼不錯的朋友,當然要聚一聚。陳哲是陪導師回北京參與一個新聞項目的。好友們發現她與導師,那個至少四十歲以上的男人關係不是一般的親密,有些吃驚。這個還是女學生的家夥,竟拿著一張透支卡去太百給自己買了一條不便宜的鉑金項鏈,又加了一個翡翠玉鐲,像買大白菜似的。一般花自己的錢是需要算計算計的。

“誰的卡呀?”

“哼,別人的。”

“別人是誰呀?”

那丫頭甩了一個大媚眼,小嘴巴一撅,“俺家導師大人的。”

三人在上島咖啡坐了下來,要了壺龍井,盡情喝。

小雅歎氣,“哲哲,你變了,一年不見變風塵了,原來的上海正宗男人不要,看上你導師了,老男人有什麼好?”

陳哲哈哈一笑,“老男人是現成股,成熟股,你們兩位的潛力股不得慢慢培養嘛。我沒那麼耐心,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

何琳小心地問:“他有老婆沒?”

“有!”

“有,還關你什麼事?”

“給他時間,婚慢慢離唄。反正我年輕,等得起。”

“要是他拖上五六七八年不離,那你幹耗著怎麼辦?不就給他耽誤了?我就有點看不上這老牛吃嫩草的,這麼一把年紀了,就怕他未必真想離,而是不甘心就這麼機體退化了,老朽了,潛意識地抓一下青春的尾巴吧!”三人中,還就屬小雅見多識廣,分析事情入理、有譜。

“哈,五六年後本姑娘也不過三十左右,還在青春後期,那時老家夥都半百知天命了,他想娶我我還不一定想嫁這個老棺材瓤子呢。時間站在我這邊,不急,至於耽誤不耽誤,沒準咱再接再厲,碩士念完去念博,當個‘滅絕師太’有什麼關係,接著追博導,哈!”

“你活得可真瀟灑,一門心思瞄上導師了,真是知識越多越變節,學曆越高越反動!”

“嘿嘿,那是,我告訴你們,無論這社會怎麼發展,女權主義怎麼盛行,女人找男人也是向上找,像你們兩位向下找,積極培養寒門才子的類型,估計十有八九都沒有好下場!”

小雅何琳勃然變色,卻又笑罵這個直爽的女孩烏鴉嘴。小雅先反駁:“我算不上培養我老公啊,他從日本留學回來,起點就比我高啊!我才職高畢業,成人本科還沒念下來。”

“這與學曆無關,更與留學與否無關,講為家庭奉獻的,你的奉獻是不是比他多得多?”

小雅愣了一下。

“買房,你付首付,大部分時間你在還款,你替他侍候他老媽,你在幹大部分家務,你還去工作掙錢,那你老公幹什麼?”

小雅聲音低低的,“我為自己買房了,寫的我父母的名。”

“給自己買房還偷偷摸摸做賊似的,人家方鴻俊可是明著轉移夫妻共同財產的!現在還有多少男人結婚了把薪水上交給母親保管的?”

何琳舉起手,“我。我家雖然沒交卡,不過基本上也差不多了,我老公基本上把他的工資都花到他娘家人身上了。”

“提攜男人!”陳哲給每個人又倒了茶,繼續兜售她的理論,“女人最好不要幹提攜男人的蠢事,男人是幹嗎的?男人的使命就是積極拚搏努力工作當牛做馬為他的家庭提供生活保障的!你們可好,自己當牛做馬先把家庭保障安全了,置男人的尊嚴於何地?不要以為付出了就一定會有回報,這年頭賠本生意有的是!夫妻關係、人際關係,還就不一定遵守能量守恒定律……”

“哪有那麼多高等男人可找?”

“你們培養啊!哈,聽我說呀,我導師也是從一窮二白的‘狗剩’、‘鐵蛋’那樣的貧寒之士過來的,他的黃臉婆年輕時可沒少出力支持他,可以說沒有黃臉婆當年的大力支持,他不會有今天新聞學術上的權威和成就。那又怎麼樣,作為一個反麵教材的我還不是理所當然地出現了!不過你們放心,你們的好姐妹並沒有那麼無恥,這麼說吧,不是我也會是其他人,他們的情感走到二十多年後的今天,支離破碎的程度超乎你們的想象!像俺家越來越儒雅博學越來越散發出經久魅力的導師同誌,吃嫩草是曆史的選擇,是人性的選擇!他年老色衰青春和活力皆不在但為他生兒育女的老女人,逐漸退出曆史舞台,是適者生存的結果,也是人性選擇的結果。男人這東西,弱的時候,還講良心和道德,一旦強勢起來,就是實力和本能說話了。我是實力和本能選擇的結果,你們是什麼?”

何琳和小雅麵麵相覷。

小雅說:“我是愛情選擇的結果。”

何琳說:“我也是。”

有電話響,是楊鈺瑩嘰嘰歪歪的《愛你一萬年》,陳哲撅著小嘴巴屁顛屁顛去衛生間接電話了,估計是導師大人打來的。

何琳吃驚,“人過十八變,越變越難看,哲哲怎麼變成這樣了?”

小雅歎氣,“從她考上研究生那年變的,你以為隻是讓我們家老妖把她氣得伴娘不做了,撂下挑子就跑了?在大學那幾年她和長峰那個好啊,你恩我愛快成一個人了,雙方要死要活你娶我嫁,雙方家庭也早早地給了祝福——哎,這一家北京一家上海,都是中產階級家庭,符合咱小姨說的門當戶對了吧?依然好事多磨,這長峰家有些錢,老爸是一個大國企的工程師,母親在稅務部門,每年光灰色收入都海了去了,而且對北京媳婦巨欣賞,還給他們買了房。”

“這多好啊,我聽說了,他們談婚論嫁好久了……”

“你沒聽說的是,這長峰爸媽太好了,非得給兒子媳婦買房。他們在上海有四套房子,讓媳婦隨便選,但哲哲不愛去,非要把家安在北京。長峰媽也答應了,準備拿出三十萬做首付在二環內買一套小三居或大二居,婚前房嘛,準備寫長峰媽和長峰的名字,讓長峰還月供。哲哲勃然大怒啊,和未來婆婆惡狠狠地吵了一架,和長峰掰了。隻是沒想到這麼快就找上她導師了。這丫頭遇到事就愛走極端。”

何琳也說:“未來婆婆幫忙,是把雙刃劍,既解決了你眼前的問題,又為你們以後的矛盾埋下了伏筆。”

“可不是,哪有十全十美的呢,既享受了婆家的好處,就得接受婆家一定的製約,哲哲就是不想享受婆家的好處,也不想受那份製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