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陳哲又樂顛顛地回來了,“嘿,一臉晦氣,背後說灑家什麼壞話了?”
“說長峰媽給你在北京買了一套房呢。”
“哈,呸!”陳哲氣哼哼的,有點不想提當年又解釋不清的意思,“哪是給我買房呢,算盤打得太響了,愣讓我給聽出來了!我們都商量好下個月領結婚證,他媽這個月就把錢打過來火燒屁股地急著買房,房產證上寫他媽和他的名字,二十年的月供讓長峰還。不等於結婚後我還在為他的婚前財產做出努力嘛!”
“可法律規定你們婚後長峰還的那部分也有你一半啊!”
“我幹嗎要這我這四分之一財產都不到的房子啊!長峰比我早工作一年,一年中也攢了幾個錢,我讓他攢的,不然我們都能花完!結果他媽一句話,攢的這些錢都放到房子裝修裏去了!”
“可那是長峰的婚前財產呀!”
“婚前財產我不惦記,可他媽卻惦記著我未來老公的收入呢!一下子就預先透支了我未來家庭二十年的部分收入,現在房價恨不得天天漲,這輩子我還能指望住上我們自己的房子嗎?”
“這房子不是讓你們長久住嘛!”
“我寧願租房!我可沒指望他們幫我,愛幫不幫,但我就不能這麼鬱悶著!
誰在啃誰不是很明顯嗎?”
“長峰現在怎麼樣了?”
“據說現在又找了一個滿臉青春痘的女孩同居著呢,那女的催他幾次結婚了,他就不動彈,據說他家裏也不滿意——人家女的都同意為他家的財產增值做二十年貢獻,他和他家都不樂意呢!人與人比,怎麼顯得那麼賤!”
“行了,不說了,人家那估計也是愛情選擇的結果。”
“好吧,咱這會兒去看看你們所謂的愛情和結果去。”
小雅與陳哲是發小兒,何琳因與小雅是好友才進入這個小圈子的。原本小雅和陳哲商量好了,要去會會小雅的婆婆,雖不至達成什麼成果,氣氣她也算出口惡氣。尤其是陳哲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新新人類,為好友甘願兩肋插刀,是不在乎得罪什麼人的。何琳呢,可去可不去,但一想到回家麵對那麼多人,尤其是與婆婆勾心鬥角,傳誌又一味對他媽低眉順眼,心好煩,就濫竽充數,跟著看熱鬧去了。
那天何琳開著母親的車,鬱教授外出講課去了。一行三人浩浩蕩蕩殺進小雅三個月沒怎麼回的家。
小雅婆婆鄭氏開了門,立即嚇了一跳,剛午睡過,眼睛骨碌碌地看著三個年輕漂亮的女士魚貫進入房間,有點納悶,“今天怎麼回來了?”
“哎呀,鄭奶奶啊,媳婦周末回家吃頓飯不是很正常嘛!”陳哲出頭,笑嘻嘻的。
鄭氏瞅了嬉皮笑臉的陳哲一眼,有些嫌惡,“去年還叫我伯母,今年就升級做奶奶了?”
“哈,今年我眼拙,見了小雅覺得叫阿姨差不多,皮膚皺了,沒光澤了,眼角也有魚尾紋了,沒想到一向水靈的小雅會老這麼快,婚姻催人老啊!唉,這劉阿姨的婆婆當然叫奶奶合適了。”
鄭氏五十多歲,何等精明之人,一眼看出這三位來者不善,卻麵帶笑容,說:“我家小雅操心,加夜班多,不注意喝水,熬的。有空給她補補。”
小雅背後冷笑,麵子話比誰都會說。
“真是小雅,你幹嗎都上夜班啊?調到白班多好。再說了,有必要為了工作把自己摧殘成這樣嗎?你看鄭奶奶,不,鄭伯母,皮膚保養得多鮮嫩,紅光滿麵,富有光澤。幹脆,你班也別上了,方鴻俊的薪水那麼高,養活老婆還不天經地義、小菜一碟!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嘛!”
哇,何琳都佩服陳哲的口才和膽略,想與心思縝密的鄭氏對決,你得腦袋轉得快、放得下臉皮還得有嘻嘻哈哈來回打圓場的本事才行,怪不得人家讀到碩士了,還新聞專業。
鄭氏微微笑著,還給各位端糖吃,“小雅現在工資不高,自己吃的估計都不夠,你們正好勸勸她別幹了,回家養養身體生個小寶貝吧,我還等著抱孫子呢!”
小雅找著空隙反擊了,“現在生個小孩貴著呢,生起養不起啊!”陳哲立馬驚訝地回頭看小雅,“不是吧姐姐,你工作這麼久了,就是現在一月掙一千大洋,你去年大去年掙的銀子呢?再說你親愛的老公每月也那麼多銀票,都花哪兒去了?敢說你手頭沒錢生不起孩子?!”
小雅馬上舉手發誓:“我兩個卡上加起來不到一千塊。”
“撒謊!哭什麼窮,我又不借!”
“撒謊是小狗!”
陳哲又看著何琳,“美女,你相信嗎?這兩個高薪收入的家夥竟說生不起孩子,生了也養不起!”
何琳斬釘截鐵:“不信!我和我老公收入隻是你們的小零頭,一年我還存了兩三萬,明年我就準備生寶寶。”
鄭氏在眾人背後不屑地笑,“媳婦養不起,當奶奶的不會袖手旁觀的,畢竟孫子不是!人老了隔輩親,媳婦沒錢養,奶奶養!”
陳哲很驚訝,用一種難以置信的語氣,“伯母啊,你真不是一般的偉大啊,用自己養老的錢養孫子,您老了沒錢了可怎麼辦啊!兒子兒媳雖是您的至親,畢竟是另一個家庭,您老緊著手,心無旁騖地為另一個家庭輸血。老人家,我對你的景仰之情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你得入天堂啊!”
何琳看到小雅在偷笑。
到底是人老智慧多,怕在這一問題上繞來繞去說不清,吃虧。鄭氏轉移了話題,“哲哲,你嘴巴這麼好使,什麼樣的婆家能鎮住你啊!一般人家還不怕了你!”
“嗬嗬,別介紹一般人家啊,有實力的。”
“要不我給你介紹一個吧?”
“行啊伯母,勞您費心,我也沒什麼過分要求,對方工作要好,高收入,不用我操心供房啊什麼的就行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嘛!”
鄭氏皺了一下鼻子,“不看對方人品?”
“人品管什麼用啊,有錢才是王道!”
鄭氏歎了口氣,有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之慨:“現在的小年輕真現實,什麼也不管不顧,有好日子過就行了。”
“本來嘛,一輩子不問兩輩子的事,人品好有什麼用,掙不來錢放不到你手上,連孩子都不敢養,要婆婆出手養,整天生活得提心吊膽,這樣的男人再好也得扔,缺乏安全感!”
何琳心中一聲歎息,原來傳誌也是該扔的料啊。
鄭氏一本正經地說:“你們小孩根本不懂,什麼都往錢上看,這兩口子過日子,感情好才是根本,其他都不屑說。”
陳哲訓練有素的大腦立馬反擊:“伯母,您太老套了,這年頭,男人啊你圖他什麼都行,就是不能圖他對你好!你可以圖他權,可以圖他勢,可以圖他錢,這些你都能分享。如果隻是圖他對你好,哪一天,他某種原因收回了,不對你好了,你能落到什麼?連夫妻共同財產都可能是負債!所以嘛,我的男友應該是有感情之外其他附加值的,當然最好不要有父母,我受不了有人整天吵吵鬧鬧與我分享這個男人!”
鄭氏勃然變色,“這男人首先是父母的兒子,沒有父母無私的付出,哪有兒子後來的好日子!現在的媳婦真是太自私了,連男人的父母都不許報答!”
此時方鴻俊開門進入,看到一屋子人,微笑著打了招呼。陳哲以認錯的口氣,“伯母不好意思,兒子的確該孝順父母,父母不容易,把父母擺在第一位情有可原,可媳婦也是人家的女兒,恰巧也是父母養大的。夫妻倆,男方和男方父母一條心,女方跟女方父母一條心,這小兩口還一本正經結婚幹什麼啊?這《婚姻法》不白頒布了嘛!所以嘛,我覺得還是單身好,孝順自己的父母也不會損著別人的利益。要是我和我男友結婚了,他不僅不養我,我還要陪吃陪睡免費生孩子當帶薪保姆啊!”
“你們聊吧,我有點累了。”鄭老太拂袖進了房間,門哐一聲關上。
眾人有意無意地去看方鴻俊的臉,此君臉不安。
陳哲馬上哭起來,“鴻俊哥(小雅何琳吃驚之餘要暴笑出來),我太對不起你了,剛才伯母為我好給我介紹男朋友,人家有嘴無心就把心裏話說了出來,不想傷了伯母的心,人家太弱智太沒情商太沒心眼了,鴻俊哥,你一定要原諒我哦……”
耍乖弄癡,裝嗲扮嗔,甭說,男人還真吃這一套,剛剛還有些抱怨的方海龜馬上釋然了,反過來安慰“嚇哭”的小妹妹。
這一幕讓小雅和何琳長了見識,男人啊,吃軟不吃硬,同情弱者,有理沒理反倒不要緊。這個生出包容心的男人還把生悶氣的母親放一邊,親自陪同三個美女到街上吃飯了,席間陳哲又大談特談她的理想和哲學,未曾想表演痕跡過甚反倒引起了懷疑。
事後方鴻俊與小雅單獨時說:“老婆,我了解你的感受,請給我一點時間行不行?你嫁的老公因為自身特殊原因不能全心全意滿足你所有條件,你能不能為了我再忍耐一下?”
“你要我忍耐多久?”
“畢竟我們有一輩子要過。”
“難道要忍耐到你母親去世?”
“老婆,結婚前你就知道我的情況,這是我的宿命!如果你愛我,請接受這個宿命!因為我別無選擇,母親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你也是,請不要割裂我!”
那天吃過飯後,陳哲本來還想去何琳家表演一番的,但考慮到繡花懷有五個月的身孕,萬一發生什麼不測……何琳拒絕了,剛剛發生的一切就是一份營養大餐,她還沒好好消化呢,自己家的事,還不到借用外力對衝的時候,而且她有了足夠的耐心和智慧去打贏這場保衛戰。隻要運用得當,她堅信能得到勝利,比起小雅婆婆的油鹽不進和老公的老奸巨猾來,自己的婆婆是個鄉下文盲,連繡花都說她還有五大優勢呢。
晚上接到小雅電話,有氣無力,“……弄砸了,從窗戶往下跳的心都有!”
周一,座機費七十九,單個手機充值一百;周二,彙給王傳林生活費三百塊;周四,電費充值一百五十;周六,給老太太菜錢一百;三天後,繡花在一家私人小醫療門診體檢,一百三十七塊;……“體檢還要你出錢啊?人家可是有丈夫的!”
“這麼遠,一百多塊郵寄還不夠麻煩的呢。再說我哥在家沒事做,招弟又念書,哪有錢啊?不就一百多塊錢嘛。”
“傳林生活費能不能少點?人家是有家長的!”
“我媽沒工作,你也看到了,哪有收入?我多少掙些錢,幫一下自己的親弟弟是情分,也是本分!三百塊在武漢生活並不寬裕,這一點你也在乎?”
“他為什麼不勤工儉學、不貸款?你大學時不自己做家教嗎?我那時也在想辦法掙錢,你弟弟就應該讓你養著?”
“傳林你也見到了,沒有特殊情況我相信他會勤工儉學的,不是迫不得已嘛!”
想想那個優雅、懶散、潔淨度很高的貴族青年,估計連傳誌也不會相信他能勤勞地為自己的學費舍下臉麵幹哪怕打掃食堂衛生的小活。
何琳在臥室抽屜裏翻找,傳誌的工資卡又不見了。不過她也想明白了,拿回去就拿回去吧,養他母親,養他弟弟,養他嫂子,養他未出世的侄子,但也必須得養老婆!從現在開始,她不會再往這個家裏投一分錢,薪水卡隨身帶,能不動就不動。你好心好意體諒他,他卻又大方地體諒別人去了。有些人,你根本不能為他考慮,碰到難處,讓他自己作難去,不然就不會統籌規劃生活。
這是二○○五年的第一場雨,嘩嘩下得滿街流,然後明亮的太陽照耀著大地,映得房間裏玻璃折射出耀眼炫目的白光。
何琳腳蹬橙色皮靴從樓上下來,少有的溫存,“老公,咱們去超市吧?”
傳誌看了她兩眼,“這個月沒錢了,省著點花吧。”意思是食品、菜都備齊了,吃一陣子完全沒問題。
何琳又發嗲又故作神秘地眨著眼,“跟我去吧,沒錢沒關係啊,我們不就逛逛、看看去嘛!”
傳誌剛站起來,王老太太湊過來,“出去啊?讓俺去不?”
傳誌看何琳。何琳很大方,“去啊,超市大,有的逛!”
於是一行三人來到家樂福超市,這次沒推車,何琳交給傳誌一個購物籃,先往裏扔了一雙襪子,又扔了幾包瓜子,然後就看了。
老太太和她兒子在後麵,嘰嘰咕咕的,買了一些零食和食品;在服裝區,又看上了一件腿上帶花的黑條絨褲子,一件無袖薄棉夾,一頂呢子帽等。當然價格還可以。逛個差不多時,何琳回頭看,籃子都冒尖了,哪像沒有錢的人。
何琳來的目的是買洗發香波和護發素的,恰好這兩樣有促銷,單獨交款。她就不聲不響把錢交了。
逛了一圈要排隊交款時,傳誌跟在何琳身後。何琳再回頭看,老太太遠遠地躲掉了。哈,那她也直接走掉,亮了一下手中付過錢的條,就過去了,而傳誌被攔了下來。
何琳頭也不回,到超市外麵一通猛笑。等。
這次購物別提老太太多鬱悶了,一路甩著臉氣呼呼的,好像被兒媳敲詐了似的。傳誌也鬱悶,刷的信用卡,現在都負值了,發了工資窟窿都不一定堵上。不過不像他母親表現得那麼明顯,再說買的物品大部分都是他母親的,小部分自己的,屬於何琳的不到十五塊。
第二天何琳私下向嫂子誇耀太後會選衣服,繡花笑得很開,“東西好是好,就是貴了點,他媽昨晚心疼得一夜沒睡好,現在還嘮叨說能換一卡車大白菜吃一冬天呢!”
哈哈,何琳第一次心情如此舒暢。
又到周末了,何琳在婆婆喊兒子上早市之前,先吹了枕頭風,“大豬,今天到我媽家吃飯吧。”
傳誌一想,有一陣子沒去看丈母娘了,點頭答應,馬上又補充:“不要與你小姨趕在一起吧?”
“幹嗎耗子見貓似的怕她?”
“見一麵受一次教育哪受得了。”
“好,就讓俺爸媽表揚你!”
當下兩人收拾好,高高興興去了。
“老婆,要不要帶點東西呀?”
“不用,空手一樣吃上飯。”
“會不會不好?”
“你現在不是負債嘛,省著點花吧,萬一你媽或你嫂子用錢,你拿不出來多不好。”
傳誌大為感動,嬉皮笑臉起來,“你的可以借給老公嘛。”
“別得寸進尺!”何琳臉一凜,心道:做夢,想也別想!
女兒女婿回來蹭吃蹭喝,老何總是很高興,又可以聊聊家常問長問短了。而且照女兒的意見,提前就做好了飯。鬱華明在忙著看郵件,接電話,不少學生都想投到她門下做研究生,全國各地都有,投石問路的,想混個臉熟的,當然少不了熟人同事的問候。人情社會嘛,每年都少不了頭疼,又要婉拒又不能得罪或打擊人家,需要一定的技巧,做物業管理多年深諳與人打交道的何中天總能提出不少中肯的意見。
該吃飯了,老兩口還在廚房裏竊竊私語,小兩口則不客氣地坐上桌開吃了。
“不等等你爸媽?”
“快餓死了,吃完回去看電視劇呢!沒看到人家正忙著嗎?”
傳誌心道:你下午來不就行了。
何琳吃。傳誌喝茶等到嶽父母坐在飯桌上。
傳誌也在準備考研,想考中科院經濟係。鬱華明讚賞有加,比自己一幫朋友的孩子強多了,非考到熟人門下混文憑鍍金。說到工作,老兩口對姑爺的能力深信不疑。然後說到姑爺的母親陪著嫂子在北京待產,老何不無擔心地提醒:“你們得當心點啊,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城市比農村控製得更嚴更有力,特別是公務員,超生一個,就保不住工作了;協助家裏人多生的,一旦揭發出來,嚴重影響前途!”
傳誌有些吃驚,“我哥的大女兒都九歲多了,這樣的二胎在農村應該合法的吧……”
何琳毫不留情揭露:“你大哥倆閨女呢!合法?你嫂子還東藏西躲幹嗎?正大光明生唄!”
“老二已經送人了……”
“唉,”鬱華明歎氣,“這都什麼世道,生自己的孩子做賊似的。”
“可這樣生下去,中國人口就爆炸了,人口紅利就會被人口災難抵消。再說了,農村有多少人能指望孩子,尤其是兒子養老呢!”
“那麼發展涵蓋整個社會的福利保障不就行了,從根上解決養老問題,還會有那麼多人可著勁生嗎?”
何琳白了母親一眼,傾向父親意見,“還有文化心理上的,多子多福呢!指望不上老大,還有老二呢,就是覺得孩子多指望大唄!”說完有意無意看了傳誌一眼。
老何正色道:“我們服務的小區,去年就有一個北京市公務員,地稅局的,因幫小舅子隱瞞超生,開除了。同事告的密。得罪人家了吧。那小孩才一個多月,被人堵在家裏,抓了個現行。現在雖找了公司上班了,卻鬱悶得不行,工資福利待遇均不可同日而語,兩口子現在整天因為這個吵架,摔東西,我們常常接到他家樓上樓下的投訴。”
傳誌還是嚇一跳,雖然在單位也聽說計劃生育的厲害,卻沒想到這麼嚴格,當下底氣不足,“我同事知道的不多吧,一般不領回家裏來。”
“可我們有鄰居啊,不知何時會得罪誰,捅出去,比如那個胡老太太一家,你媽可是可著勁地把你家的內部獨家新聞往外抖摟啊!繡花也挺著不小的肚子在周圍亂走,近六個月,遮是遮不住的。哪一天你們頭找你談話了,別驚著啊!”
何琳禁不住幸災樂禍。
傳誌更坐立不安了。
看著時間差不多了,何琳放下筷子,要回家了,原因:一是喜歡的電視劇到了;二是有一封重要的郵件要收。
老何夫婦話還沒說夠,說在家看電視、用何衝的電腦啊。何琳不理,拉了老公就走。傳誌也恨不得立馬回到家告訴母親和大嫂不要再如此招搖,影響了自己前途。
那天中午繡花正趴在桌邊吃飯,還兩個菜。婆婆在她自己臥室裏躺著。何琳打開門就叫餓了,說是擠公交車金雞獨立給擠的,於是一邊拿遙控器遙控電視一邊靠近桌旁要湊上去吃,忽然大叫起來:“嫂子啊,你這吃的什麼啊?!像豬食似的!”夾了一筷子,又吐出來,“二氧化氫煮白菜,外加一把氯化鈉!豆腐呢?連豆腐的汗毛也沒看到。還有這清水燉蘿卜,一點肉腥沒有,吃個什麼味呀!”
繡花神來之筆接了句:“這不是省錢嘛,吃飽就行,我吃得多。”
“吃得多也得有點葷味呀!儲藏室裏一大堆蘿卜白菜都是給你準備的吧?你肚子裏可是王家的下一代啊,還得考名牌大學呢!萬一營養不夠……”
傳誌也跑過來看盤子。本來窮苦出身的王傳誌對滿桌子蘿卜白菜,還有幾塊豆腐,沒啥看法,水準不低了,農村人也不見得每頓都能吃上。但架不住何琳叨叨呀。
“冰箱裏有幾塊肉呢,放上點呀,好吃不說,還有油水,現在苛刻自己不是時候啊!”
繡花麵有難色,尤其重點掃了一下傳誌的臉,有點難為情,“她奶奶不讓……晚上回來一起吃……”
何琳發揚了風格,“管我們幹嗎?該你吃的你就吃,你總不會這些天中午一直吃這些吧?”
繡花訕訕,“沒關係,不錯了,已經很打擾你們了……”
何琳用責備的目光看著傳誌。
這時婆婆從臥室出來了,臉色不好看,看樣子聽到了客廳裏談話的內容。
傳誌說:“媽,你怎麼不吃?”
“吃過了,吃的早上剩的。”
噢,比繡花還省還慘還會過日子。傳誌沒話說了。
何琳用胳膊捅捅繡花,“以後早飯多做點,你也吃剩的吧,好歹有煎饅頭片,頭天晚上的剩菜也很有味道呀……”
傳誌幹脆拉了何琳上樓,關上門,“你幹嗎呀?唯恐天下不亂!”
“我怎麼唯恐天下不亂啦?你說清楚!”
“這種情況下,你還說什麼說?不是撮火嗎?好歹也是為了給我們省錢!”
“你一個星期給一百塊菜錢,周末還去超市買一冰箱,我也是最近才剛剛不怎麼買的,以前我每周比你買得還多,她老人家節省的錢呢?都花在繡花肚子上我沒意見,女人誰都有經曆懷孕這一難熬的時候,將心比心,我隻是同情你嫂子!懷著你媽的親孫子還被你媽虐待成這樣,話都不敢說,要不是今天偶爾碰上,你能相信這就是事實嗎?那可是她親孫子啊!”
傳誌也很無奈,“我能有什麼辦法,年紀大的人,做事總欠考慮。我私下告訴她不就行了,你還非在下麵說了再說!”
“做了這種事還怕說?”
“那可是我一把年紀的老娘啊!你讓她尷尬難受於事有補嗎?”
何琳氣蒙了,眨著兩眼瞪著他,“你說,你到底認不認為你媽在這件事上做錯了呢?”
傳誌梗直了脖子,看著妻子固執的臉,自己也固執了,“沒錯!我就是覺得這不是什麼大錯!隻是欠考慮而已!”
何琳很驚訝,“都親眼所見——讓你認識到你媽做了一點錯事為什麼這麼難?!你就這麼選擇性地失明或裝著視而不見?你還有沒有是非曲直和黑白觀念?!”
傳誌突然明白了,“你一直在找我媽的錯,吹著浮土尋裂縫,今天你終於找到了,嗬嗬!”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什麼東西啪一聲摔到桌子上。
“你真無可救藥,凡是碰到你媽的事上,你一點道理也不講!讓你認識到你媽也是人,也會犯常人的錯誤,能損你多大的麵子?她為什麼在你心中非得高高在上、比尋常人都偉大都高明都不一般呢?!”何琳背起包包,臨出門不無厭棄地乜了屋中男人一眼,“愚孝而自卑的人,真無藥可救!”
沒錯,吹著浮土尋裂縫,就是想找婆婆這種老女人的錯,並讓這種錯誤以原生態的形式直接在她兒子麵前呈現出來,就是想把他心中那個居功自偉、高高在上、具有一切法外赦免權的老聖母從神殿上趕下來,把一個兒子從永遠跪著感恩的姿態中解救出來,讓他站著,以平等、客觀、理性的視角去打量和對待他的母親。他母親生養了他,並不是他一輩子站在她的陰影下頂禮膜拜的理由,更不是他的老婆也一塊兒膜拜、在夾縫中左右為難的理由。她對她的感恩是有限度的,是有條件的,是可以產生也可以消失的,沒有理由讓媳婦也像她兒子一樣對她順從、孝敬,供著一個活祖宗似的什麼都以她為先!大家都是人,都是人而已啊,能不能尊重現在的家庭規則:女主人就是女主人,客人就是客人,客隨主便!婆婆就是婆婆,不是媽!尊重兒子家庭的獨立性、完整性和媳婦作為一個新家庭的女主人地位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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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又跑出去了,傳誌鬱悶地坐了會,拿著空暖水瓶下去燒開水。樓下公共空間沒人,在轉身進廚房的瞬間,從對麵沒關嚴的門縫裏瞥見母親正抹眼淚,他那個煩喲,叮叮當當把水壺的動靜弄得挺大,點上火,猶豫了一下,去母親房間了。
老太太側身對著門,抽抽搭搭的,無比難過。
“娘啊,你這是幹啥?又沒說你什麼,以後中午也做點好吃的,和嫂子一起吃,你幹嗎要吃隔夜的剩飯?吃飯又不是吃不起!”
老太太泣而不答。
“娘,你去後邊找胡奶奶串門去吧,或讓她陪你說說話。這事呢,你也別怪何琳,何琳說話直,有話擱不住……”
老母親歎口氣幽幽地說話了,“傳誌啊,你娘沒多吃豬油被蒙了良心,你想想俺能不疼俺大孫子嗎?一、這一家子五口人都吃你的工資,雖說掙那倆錢來,枉不住那麼多嘴巴一起張吃你自己啊!俺們又不掙錢,又幫不了你,掙錢的不幫你,娘不是想幫你,嘴裏省肚裏挪為你省兩個嘛!俺現在也知道了,北京城也不好混,一分錢難死英雄好漢,能省一個你就省一個。二、咱家一日三餐上下頓都吃得不孬,有菜有肉,三天兩頭還做一頓魚,吃那麼油大,中午吃一頓豆腐燉白菜咋就能出問題了?想當年俺懷你們兄弟幾個時,吃的最好的就是大白菜燉豆腐了,平時就是鹹菜窩窩頭,要不就是清炒白菜幫子,油氣沒有,你們哪個兄弟憨了傻了?”然後自言自語,“年頭不一樣了,媳婦有了地位得了天下啦,說什麼就是什麼了。俺不行了,吃屎都趕不上熱的,年輕時受婆婆氣,年老了受媳婦氣,被人說到臉上,兒子不能出頭,俺也認了,自己肅靜點,到一邊沒人的地方難受著吧!”說完長長一聲歎息,垂下眼簾。
傳誌皺著眉,好無奈,“娘,你和何琳怎麼就……”
“兒啊,俺不怪何琳,人家說到底是媳婦,不是閨女,媳婦對婆婆還不是無所謂的事,高興時吱你一聲媽,不高興時翻你幾眼——兒啊,看著別人的臉色過日子難啊!俺誰也不怪,怪就怪自己命不好,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自己幹這幹那,疼了這個疼那個,顧了這個顧那個,有個屁用啊!兒子弱,不給你爭臉,不能給你說話,就幹受著唄!不能怨媳婦,也不怨兒子,怨俺這命瞎啊!”又是一聲長長的歎息,無比絕望和蒼涼。
傳誌終於受不了了,“娘,隨你怎麼想吧,你兒子我也很累,在單位掙那倆小錢還要處處看上頭的臉色,尤其是這種勾心鬥角的國家單位,這年頭有幾個不欺生排外的?你以為我天天往辦公室一坐聊天喝茶看報紙那麼容易嗎?在外壓力就這麼大,回家,又這樣,唉——”不是長長地歎氣,而是短促地噴氣。
何琳又去糾纏小雅去了,賴在附近菜館等她下班。小雅前一陣子老上晚班,白天睡眠差,身體頂不住,現在調成下午班了,工作到晚八點。
“我要和傳誌離婚!”
小雅笑得牙齒排成兩條線,“我和鴻俊還沒離呢。”
“我們和你們不一樣,我愛傳誌是愛他對我的好,你愛鴻俊是愛他這個人。現在傳誌對我一般般了,而你依然愛鴻俊。”
小雅納悶,“你們又吵架了?”
“為他媽。我們常為其他小屁事傷感情,互不理睬,翻白眼指責,冷戰,和你家快有一拚了。唯一不同,他不如你老公掙錢多,沒你老公有本事兜的事卻不少,他家兄弟姐妹,從外甥到沒出世的侄子,他都有責任。我累了,受不了了。
我是個簡單的人,喜歡單純的生活,痛恨一大家子你我不分一鍋亂燉!”
小雅看著好友無比煩躁的樣子,“冷靜一點吧,你心情不好,不是又來好事了吧?我每個周期也這樣,裝不下了,要溢出來,要爆炸了——過幾天就好了。
離婚是件大事,不要時不時地提起,你老公會受不了的。有時我也想離,先單獨生活兩天平靜下來,就不行了,還是想他。”
何琳歎口氣,“我最近身體不知怎麼搞的不太好,上個月‘大姨媽’就推遲了半個多月,這個月又推遲了。現在一吵架我就頭暈,血往腦袋上衝,要砸點摔點什麼的欲望強烈,河東獅吼幾聲也好!”
“砸點什麼了沒?摔點什麼了沒?河東獅吼了沒?”
“一樣還沒。”
“你脾氣大。”
“他也不知道哄哄我!他越站在那兒一本正經地給我講道理我越討厭他惡心他!以前看他挺順眼的,現在看,頭不是頭臉不是臉了,煩死!”
“好好睡一覺,調節一下。你婆婆好歹不找你的事,不搶你老公——”
“她搶她兒子啊!”
“她搶她兒子,也是你老公!隻不過是你老公的兩種身份。不像我老公,家有一大一小倆老婆,大老婆還身兼他母親的角色,你說我還不去跳樓!”
“你怎麼不離?”
小雅指指自己的胸口,“正像你所說,這裏還有,沒耗完,就不甘心。”
“我小姨說你隻剩下不甘心了。”
“佩服你小姨,我沒她那膽識。”
“因為你還沒遭她那樣的罪,傷害越狠,反彈越厲害。”
“不是,我說的是性格。”
傍晚,何琳提了幾條眼睛鼓鼓的小金魚回家了,放在客廳桌子上,到樓上洗花瓶去了。沒有小魚缸,突發奇想買魚的。
拎著花瓶下來時,金魚已遊在客廳裏的可樂瓶裏了,二升大的可樂瓶剪去上麵四分之一,放在電視旁邊倒合適。
婆婆一邊擇菜一邊說:“這幾條小紅魚不便宜吧?夠買二斤五花肉了。放這兒吧,一家人都能看,鄰居串個門也能看看,拎到樓上誰能看得著啊?”
本來就是買給自己看著玩的,嫌貴還看什麼看!何琳拿著空瓶扭頭就上樓了。
婆婆擇好菜到了廚房,對收拾冰箱除冰的兒子說:“幾條小紅魚而已,俺說留在客廳裏看,她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上去了!幾條小魚,至於嗎?”
傳誌專心致誌地幹活,不說話。
婆婆歎口氣,“現在什麼不需要錢啊?見啥買啥,還是有錢啊!今早,俺想買一斤熟牛肉都轉來轉去掂量了半天,沒舍得!就稱了二斤五花肉,吃兩天!”
娘倆把飯菜端上飯桌時,婆婆一扭臉,電視旁邊的可樂瓶不見了,再一扭臉,在旁邊的垃圾筐裏,小紅魚不見了。
“你看看你看看,故意找碴給氣生的媳婦,你上東她上西,你追狗她攆雞,什麼都給你反著來!”婆婆摔摔打打的,小聲嘀咕,“你娘活不到八十,氣也給氣瞎眼了!”
晚飯開始了,樓下三個人都坐在桌旁,還是繡花站在樓梯口喊妯娌下來吃飯。
何琳一點也沒客氣,下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著麵前一大碗不知猴年馬月的剩菜,蘿卜白菜混在一起,死難看,隨手扒到傳誌那一邊,新菜朝自己拉了拉。
傳誌沒什麼反應,婆婆受不了了,幹脆把剩菜放中央,新菜拉向兒子一邊。
“又是油又是鹽的不一樣吃!分著吃,都分點就不用再剩了。”
“媽,有新的,不要吃剩的了,真是,新的吃不了不也剩了嗎?”傳誌說話了。
“剛當家不知油鹽貴,等你自己有了孩子有一張小嘴等著吃就知道了!又沒壞,倒了可惜。”
何琳不理會,轉著身子夾右邊的新菜吃。傳誌也吃新菜。繡花不好意思,夾了一筷子白菜放進碗裏,有點不情不願。
婆婆氣壞了,“好好的油、好好的鹽,都是錢買的,貴著呢!”端起大菜碗,先往自己的稀飯裏扒拉了幾筷子,然後又給繡花扒了一少半,還剩下小半碗轉而到何琳麵前了——何琳眼疾手快雙手捂在碗口上,“謝謝!不要,不愛吃。”
婆婆沒轉向兒子,而是把菜碗很響地頓在桌子上,“尋常家過日子,吃點剩菜剩飯還不是家常便飯?俺們不在你們咋辦?”
“倒掉!”
“有錢!”
“有錢也是自己掙的,又不是偷的搶的從別人手裏要來的,有什麼可羞愧的?”
傳誌端起那隻菜碗回廚房了,估計是倒垃圾筐裏了,空著手回來,“行了,別說了。”
婆婆大罵兒子:“就你能!這樣過日子長了還過個屁呀!好東西舊了就扔,東西還抗扔啊?一個個沒過日子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