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兒媳婦卻滿不在乎,內心甚至樂意看到這個老女人的尊嚴和權威受到挑戰。

何琳第二天就去上班了,前腳剛走,傳誌也出門了,這次不是去單位,請了事假,一大早去北京站接人去了。臨出門,大肚子嫂子還一再交代他:“你哥要不買回去票,你一定及時讓他買!就待一天,有什麼好看的,何琳回來之前快點走!”

傳誌感到悲哀,那可是自己的親哥哥啊,來一次自己家竟像做賊似的。

兒子走後,婆婆心裏亂糟糟的,“這要是在咱那邊娶個媳婦,敢這樣慢待大伯(bei,三聲)子?有人生無人教的東西,也不知念書念哪裏去了,準是走後門送進去的!”

繡花不管婆婆的嘮叨,盡管自己是主要受益人,自己的丈夫嘛。

約莫近兩個小時,模樣憨厚的大兒子王傳祥在挺拔儒雅的二兒子帶領下風塵仆仆地到門口了。熬了一夜火車,那個冷啊,棉鞋都結冰了,傳祥哈著熱氣,鼓鼓囊囊像個球似的滾到他母親麵前,摘下棉軍帽,露出粗糙滄桑的紅臉膛,對著他媽傻笑。

“俺的兒啊,你咋凍成這樣?快點吃飯,都做好了,熱騰騰的,就等著你了!”

老太太忙不迭地去廚房了。老大又扭過頭看他媳婦的大肚子,嘿嘿直樂。

“招弟一個人在家行嗎?”繡花迎接丈夫的第一句。

“行!咋不行,前一陣子俺跟大隊裏去挖溝,一走十多天,她自己放學做給自己吃,有時還知道做給我吃。把心放肚子裏吧,咱家的孩子早當家!”然後甩掉身上厚重的棉襖,“啊呀,還是住有熱氣的房子好啊,穿不住,大冷的天跟春天曬太陽一樣。”然後挨個角落打量,一邊打量一邊咂舌,“嘿,咱娘可享福了,啥都有,電視,冰箱,洗衣機,放碟機,飲水機,怪不得大夥都往城裏跑啊,還是這樣的日子過得帶勁!”回頭,“繡花,咱娘跟著享福了,你也不錯吧?”

繡花嗔怪著,沒忘了問:“回去的票你買了不?”

“買了買了。”傳祥很不以為然,“俺到自己兄弟家,過一夜能咋的?房子多,又不是睡不開,不要把傳誌看這麼小氣,好歹我也是他大哥!”

傳誌陪笑,“那是,那是。”

婆婆端了菜過來,“咋不把招弟也帶過來?自己倒能,一個人涼刷刷地過來了。”

老大就抱怨繡花,“她不讓,嫌亂!

婆婆目光嚴厲地看了大兒媳一眼,“小孩過來玩一天有多亂?你怕她俺可不怕她!有你這樣當娘的嗎?一出門兩個多月了,不回家也不知道想孩子?讓招弟過來有什麼亂的?正好看一看,城裏叔叔的房子多大多好,讓她有勁好好學習,將來也考上大學,到城裏找工作!”然後又歎一口氣,“估計供閨女也白搭,還是等著供兒子吧,將來你們也能享享兒子的福!”

一家人親親熱熱吃過早飯,繡花去洗涮,婆婆把大兒子叫到自己屋裏,東家長西家短把王家店問了一個遍,大大小小二百口子人的事沒有不關心的,無非是誰家又吵架了,誰家婆婆媳婦又對罵到街上了,誰家兒子又說上對象誰家閨女又找到婆家了,找的哪裏的,沾親帶故親上加親什麼的。老太太很興奮,不時插入評論:他活該!他娘就那命!他家祖輩裏就沒積德!他一家子吃鼻涕屙膿該遭報應,人家閨女多俊多能幹啊,嫁到他家瞎了之類的。然後問:“他們就沒懷疑俺和繡花去了哪裏?”

“懷疑了,說什麼的都有,隊裏找我,我說去深圳了。紅霞在深圳,他們也知道。深圳那麼大,去哪裏找?我給紅霞說了,不要隨便把電話號給外人,也不要隨便接老家打來的電話,不認識的電話都不接!”

老太太很滿意,也很得意,“就是要跑,就是要跑得讓你們這些狗日的害人精找不著!回去,俺也得抱著俺白白胖胖的大孫子回去!又扒咱屋了嗎?”

“又把俺家的拆了一遍,給推倒了,梁子都給扛走了。你院裏沒扒,俺說這不是俺家的,和俺沒關係。”

“隨便,就是挖個大坑也得咬著牙不能心疼!有了兒子以後啥都能有,沒人還過個屁,越過越沒意思。”

然後大兒子問起這邊的情況,老太太長歎一聲,罵罵咧咧把二兒子如何軟弱、窩囊,二兒媳婦如何凶惡,根本不把婆婆放在眼裏的事抖摟了一遍。最後又一口大歎,“傳誌開始不聽咱的,要是娶了王三保家的侄女咱能落到在人家屋簷下仰著臉看人家臉色?人家也是大學生,人家也在城市裏買了樓房,人家父母都會高看咱一眼!在這裏咱算個屁啊,巴結人家接屁吃腿腳不利索都接不上!”

傳祥聽得心裏冒火,唾沫星子蹦老遠,“也忒不像話了!當年要不是高桌子矮板凳供他念書,他王傳誌也有今天?連一個娘們也管不了,有啥出息?俺找他去!”

這哥哥抬高腿噌噌上樓找弟弟去了。傳誌正給領導準備一個發言致辭,看到大哥勁勁地上來了,一屁股坐在何琳常坐的布衣圈椅上,大腳丫子翹起來放在電腦桌上,清了一下嗓子,“傳誌啊,現在看你混得有頭有臉有房子有媳婦人模狗樣了,你還記得這一切咋來的不?”

傳誌沒說話。

“別悶頭不吭聲啊,又不是啞巴,好歹也是個大學生,都國家幹部了,說說理吧,你都對咱娘咋樣啦?”見弟弟繼續沉默——就等於招供嘍。“咋這麼窩囊不像個男人呢!你就任著你婆娘這樣那樣作踐咱娘,把咱娘當使喚丫頭呼來喝去地使喚?你良心都讓狗吃了?你還有人味不?咱娘過來是照顧她孫子的,不是給你兩口子當牛做馬的!你們倆都有手有腳,整天坐辦公室,掙著工資吃香的喝辣的,你們沒手沒腳不能幫咱娘一把啊?!你這個混賬東西嫌咱娘死得慢啊!人越長良心越抽抽,什麼玩意這是……”

老大斥責的聲音是如此洪亮,伴隨一隻茶杯破碎的聲音,老太太爬上來了,說了句公道話:“傳誌忒弱,管不了媳婦,那邊一瞪眼,這邊就不敢說話了。你兄弟好好一個人就被這樣欺著了,想翻身不容易啊!娶妻當娶賢,古語說得好啊,拿你娘不當啥,當眼中釘、肉中刺,非得挖出去拔出去,你不難受嗎?”

傳誌的優點之一便是每當他身處風暴中心時懂得沉默和忍耐,無論事態怎麼發展,都眼睜睜看著,堅決不吭一聲。

傳祥目眥盡裂,“窩囊!窩囊啊!讓個娘們騎在頭上壓著,不是一般的丟人!要讓咱村裏人知道了,誰不笑掉大牙!傳誌,你可是咱王家店第一個考出去的大學生,咱方圓百裏第一個走出去在北京吃公糧的國家幹部!虎落……沙漠遭狗咬,龍掉淺池讓蝦戲(想了好半天)!你就這樣被一個婆娘給卡住了?!”然後氣得哼哼的,“一個家庭,男人不孝,就是根不正,怪教育沒教育好;要是女的起渾勁,就隻能怪這男的不中用,不會調教!捶上她一頓,叫她再翻天!”

婆婆馬上撇著嘴,“他不敢,傳誌可不敢……”

“沒用的東西,白喝了這麼多年的黑墨水,讓咱娘以後怎麼指望你?你倒插門得了!俺到你這裏來連你親侄女都不敢帶,咱王家還能指望你點啥!上次你姐姐就哭著回去,這次你有本事也讓你哥哭著回去?!”

繡花也上了二樓,嗔怪著,“咋這麼大聲?嚇得孩子左踢一腳右踢一腳——小聲點吧,孩子都知道爹回來了。”

傳祥得令,火氣馬上下去了,笑吟吟地看著媳婦隆起的大肚子。雖然平時婆婆最受不了媳婦對她兒子撒嬌,看在乖孫子的麵上,也喜滋滋的。

刹時房子裏陰霾轉晴,繡花趁機說給老公買的衣服要試,把自己男人拐到自己房間裏去了。門一關,上教育課:“瞎咋呼管這麼多事吃飽撐得啊!人家何琳如何對你娘自有人家男人管著,你背後拱什麼火?你娘是個啥樣的人別人不知道你還不清楚?傳誌為啥不吭聲?人家多看透事的人,懶得理你!就你又粗又直的筒子,給人家當槍使,哪裏顯著你了?在這個家,你,俺,都算哪根蔥?!”

傳祥支吾:“長兄如父嘛……”

“呸!充大臉也輪得上你!你老婆你兒子要飯的花子似的落難落在人家家裏,也不是一陣半陣了,不吃飯不穿衣不去醫院檢查啊?人家何琳還真沒對俺說過什麼,相反還常不常地買一堆補品給你兒子,為了你兒子夠營養都和你那個死摳的娘吵過架!你這個當爹的這樣做過不?心疼你老婆兒子不?人家何琳人不錯,就是看不上你娘!你再想想你娘的為人!剛進門啥也不知道你瞎叨叨什麼啊?人家何琳哪一天不讓你老婆兒子住了,趕到大街上,你讓俺到哪裏找地方連吃帶住生你兒子去?你娘還扯上你那老不正經的姐姐,她哭著走活該!換上俺,門都不讓她進!”

傳祥不說話了,對呀,萬一這弟妹撒起大潑來,自己的兒子生到哪裏?雖然弟妹撒潑會更讓人厭棄。

午飯做得好豐盛,豬肉燉粉條,買了一隻童子雞,麵條、豆角、青椒什麼的花紅柳綠一大桌子。老太太使勁給大兒子夾菜啊,碗裏都冒尖了,娘倆非常溫馨親密。傳誌看著心裏犯了酸,母親始終對自己不甚滿意啊!不過飯後他還是跟大哥正式說了下情況:因為他的公務員身份,嫂子這事要是查出來恐怕要開除公職,所以還請大哥找條後路做好撤退的準備。傳祥一聽跳了起來,“你啥意思?

嫌你嫂子侄子吃你了喝你了住你了還是頂不住你臭婆娘的壓力了?拿開除公職嚇唬你哥?那你就等著被開除吧!反正你大侄子就在你這裏平安地生下來!”

“你怎麼不講道理?什麼也不懂!”

“跟你講什麼道理?你連咱娘都不孝順的人跟你還有什麼道理可講?俺咋不懂?你不就一門心思想把咱娘趕出去!”

傳誌蒙了,也鬱悶了,竟和他講不通。

婆婆背地裏把大兒子拉進房間:“兒啊,在北京就是這麼嚴!”

傳祥嘿嘿笑,“娘啊,我知道,這裏住不下去你們還能去哪裏?紅霞那裏不能吧,她自己都顧不上。你們隻管住下去,萬一不行,讓他想辦法,找個地給你們租個樓房,誰又能找得到你們?北京這麼大!”

婆婆點頭稱是,自己五個孩子中,還隻有這個老二有點本事。大孫子又這麼重要,一定不能有任何閃失!又對大兒子說:“你放心回去吧,不抱著孫子回去你娘就死在外邊!”

傳祥五點鍾出的門,大包小包一大堆,傳誌從超市買來的童子雞、糖、果脯、糕點、火腿腸,外加何琳不要的舊衣服、舊皮鞋,和一件他自己去年淘汰下來的棉大衣。

六點多一點,何琳回來了,一點客人的痕跡也沒看到,大家還是各忙各的,婆婆繼續一邊扶著腰——整天喊腰疼——一邊擦廚台,擦了廚台的毛巾竟然又擦向自己的嘴;繡花幫著幹點活就回房間閉門不出了;傳誌坐在客廳裏專心看體育頻道報道姚明。她壓根就沒往那方麵想,而是考慮怎樣通過繡花這張王牌把婆婆高高在上的權威、欲望和道德製高點的形象打下來,得讓丈夫深切認識到,他母親也就是一個普通人,平凡人,擁有所有中國人該擁有的劣根,能犯地球人都能犯的錯誤,而不是什麼大錯都不沾邊,隻有點忽略不計的小毛病,絕不是!大家都是平等的,婆婆沒有比媳婦擁有更多天然的道德優勢。

各懷心事吧,飯桌上婆媳對立方都很謹慎,沒有什麼言語較勁,讓中立方也輕鬆吃了頓平靜的晚餐。

“傳誌,明天我超忙,要把一捆資料帶回公司,你要不要幫我一下啊?”放下筷子前,何琳很溫順地征求了一下老公的意見。

今天可是剛請了假啊。傳誌還是說:“沒問題。”

婆婆哼哼著小聲說:“你們都上班,都挺累……”意思是各人的活各人幹,俺兒子不累嗎?今天休一天了,明天再休半天,還能剩多少工資?

何琳不理她,對著老公,“那明天得早起啊,不要在家吃早餐了,出去吃。”

第二天一看時間差不多了,何琳把老公叫醒,交給他一個挺沉的大袋子,裏麵全是樓刊雜誌,死沉的那種。二人出了門,先在冷嗖嗖的路上找了家小店吃早餐。傳誌還抱怨,在家吃不一樣嘛,非得出來。何琳嬌滴滴地哄他,我掏錢請你吃還多事?我就願意請老公吃,幸福!傳誌甜滋滋的。

突然小可人大叫:“老公啊,我手套忘家裏一隻,咋辦啊?”然後又撒嬌示弱。

傳誌很英武地回答:“我給老婆回去拿!別煩了,以後注意。”

何琳冷冷地看著傳誌屁顛屁顛往家走。

當時繡花正撅著屁股拖地。下麵一百多平,她一個孕婦,幹一會兒停一會兒,拖也得拖半天,然後看到傳誌回來,動作更快了,“吃早飯了嗎?還沒來及做,你等著俺馬上做!”

傳誌左右看了看,“娘呢?”

繡花嘴朝婆婆房間一努,“還沒起呢。”

找到手套,傳誌又跑出去了。

何琳的手套終於成雙了,自然要感謝老公一番,不無溫順地說:“我們以後天天出來吃早餐吧,沒有你,媽不會每天非得起個大早給你做飯了。咱家房子大,地板也難拖,讓媽每天幹活從早幹到晚也挺累的呀!嫂子都六個月了,在濕地板上走來走去怕摔著,這活是不能幹的。這活看似容易,我在公司幹了一下才知道這麼辛苦啊——你媽是不是又拖地了?你以後告訴她不要這麼操勞嘛,回去你多幹點就行了,對吧老公?”

傳誌支支吾吾,雖不能講實情,但對妻子能轉變還是感覺挺溫暖的。

第二天降溫,刮著溜溜的小北風,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淩上走,正是淩上走的最嚴寒的四九。這些天來何琳就感覺身體不舒服,也不知是哪兒不舒服,反正體乏多困,煩躁不安,心情很差。在中醫學上,她屬寒體質,耐冷的能力差,風吹草動著涼的麵大,卻又是愛臭美愛收拾的主兒,一堆漂亮的靴子、鞋子、棉裙不穿出去展示一下心癢癢。於是月經也不按時來了,她稱自己這事為“寒冬逆流”,過了春節就正常了。

大冷的天,申請一下,就不用去上班了。做設計的,在家就能做,網上傳遞給設計總監就行,還能邊交流邊修改,一點兒也不影響工作進度。冬天老板也能網開一麵。

何琳正在浴室塗浴液,第六感覺,感覺有人進臥室了,小門開一條縫,看一眼。不對,還是有人進來了。經過多日磨合與教育,樓下的人已基本清楚二樓是禁區,頂多站到二樓門口,沒有允許,止步。除了傳誌。她討厭其他人進入臥室,樓下空間有的是。

從門縫裏,竟然看到後邊院裏胡奶奶的小孫女甜甜在東張西望,顯然被房間裏的溫馨布置和各種好玩的玩具吸引住了,看了又看,盯了床頭櫃上方毛茸茸的玩具好大一會兒,沒去拿,卻抱了床頭櫃上的啄木鳥走了。

何琳大驚,小孩子的審美趣味不差啊,都看上自己看上的木雕了。當下急急忙忙衝洗了一下,裹著浴巾往外追,剛到樓梯上,聽見婆婆的聲音:“……老爺,怎麼拿她這個啊?拿什麼不行?聽話,放上去,啥也別動她的,那東西看到你拿她的好物件,打你!”

胡奶奶聲音:“放上去吧,這有啥好玩的,燒火棍似的,得罪了你二嬸子,你王奶奶就又有小鞋穿了!”

顯然女孩不肯。

“行,玩一會兒吧,不要拿走,走時再放回去,甜甜乖——”間隔了一下,“她媽個×的事多,燒火棍上點顏色就成好東西了,上次俺外孫拿走了她一模一樣的,使勁地和俺兒子鬧喲!俺小閨女後來又郵來一個才完事。比看到她爹都親!”

何琳驚呆了,這粗鄙有力的農村語言和繪聲繪聲的描述方式——像極了繡花在街邊公園陽光下給她講的故事,“媽個×”、“不是人揍的”、“吃屎”、“吃鼻涕屙膿”滿天飛。這死老太婆終於像罵她自己的孩子和詛咒大兒媳一樣背後也這樣“敗壞”她了。

“唉,媳婦和婆婆還不就那回事,能掛住大麵的就算不錯了,現在哪有什麼人情味的,嗤,屁味沒有!你兒媳婦起碼能陪個樓,像俺家,她那個熊揍的媽,當年背著個小包袱空著手來俺家的,家的一切都是俺兒子掙的;到北京來,房租都是俺兒子交,她掙的那倆小錢還不夠為她自己塞牙縫的。”

“你家媳婦孝順你這個老媽子啊,起碼一天三頓飯有一頓是做給你吃吧,你說什麼人家都笑著答應吧……”

“光答應有個屁用,當麵一套背後一套!”

“起碼能讓你少生氣多活幾年。俺就看著你兒媳婦好,知道持家過日子,知道一家人和睦為主,懂禮謙讓。一個家好不好過一多半是看媳婦的言行舉止!反過來你再看看俺家的,媽個×的,吃喝玩樂樣樣精,整天打扮得小妖精似的一扭一拐地出門了,什麼活不幹——眼裏看不見活,眼珠子長在頭頂上,油瓶倒了都不帶扶的!雖說陪了一個住的地方,臉就大到天上去了,天天給你臉看,動不動就嘴巴拉到耳門上,看不起俺!俺做飯做了一輩子,養大了五個孩子,她還鹹了鹹了,淡了淡了,較勁,天天跟俺較著!

“你說俺這麼大歲數了,孫女都快十歲了,能天天看你的臉過日子?你看不起俺你找俺兒子幹啥?俺兒子要模有模要樣有樣啥樣的大閨女挑不著?媽個×的不要臉,兩腿一張在大學裏就和俺兒那樣了,雖說沒賴上俺家,但俺兒得負起責任啊!小騷貨整天纏著俺兒,俺和俺兒多說幾句話,她都一股子騷酸味,自以為聰明當俺傻,以為俺看不出來。俺活這一把年紀了,她一撅屁股俺就知道她拉什麼顏色的屎!咱是當老的,不跟她一般見識罷了,架不住她三番五次蹬鼻子上臉騎在脖子上拉屎!”

何琳手腳冰涼,眼珠都不會轉了。

“傳誌娘,別生氣,生氣也是氣壞自己的身子。小的傷天害理,自有老天報應,咱自個兒得先看開了,隨她胡作非為,裝著看不見!”

婆婆繼續激動:“這兒子養娘、養老,還不是自古以來天經地義的事!媳婦煩俺,嫌俺是累贅,在她家吃喝拉撒挺屍占地方。她也不想想,這是她家,也是俺兒家,俺住俺兒家哪裏錯了?!用俺兒的東西花俺兒的錢,她嘴巴裏不幹不淨瞎叨叨管屁用!娘是啥?娘是天!沒有娘哪有兒哪有兒的雞巴蛋?自古以來哪有好兒扔下娘不管不問的?得遭天譴雷劈!逆天而行有什麼好事?有幾個養媳婦是天經地義的?就是有養的,也不如養娘更有理!到媳婦——哼,古時候就有三妻四妾,以前的老地主不是一娶就是好幾個?現在離婚的也如家常便飯,她還真以為孫猴子能飛出如來佛的手掌心?那是俺兒子沒動怒,沒看見他娘受的苦!”

“唉,好歹老姐姐你有能幹的兒壓得住陣腳……”

“壓不住!俺這個二兒家典型的陰盛陽衰,妻管嚴。俺傳誌念書念多了,憨了,犯點軟骨病,十有八九聽那個小妖精的,和稀泥也不會和,在家乖得很,叫幹啥幹啥,掃地擦桌子摸勺子無一不精。在俺老家俺可什麼都沒讓他幹過,他就愛在媳婦麵前犯賤!把俺氣的,真是,要是俺大兒,早一巴掌扇過去了,俺累死累活拉把你這麼大就是為在媳婦麵前低三下四委曲求全的?!真不如生他時一屁股坐死!”

“唉,現在不都興這樣,男人就愛低三下四嬉皮笑臉的,俺家兒子表麵上也聽話,你說什麼就是什麼,背著也不像男人了,說到底還是枕頭風吹得厲害,兩腿一張,兒子不是兒子,男人不是男人,啥誌氣也沒了。”

“俺一看到她在那擠眉弄眼、搖尾擺屁股、嘴巴抹得猴腚似的熊樣,就惡心!裝!”

“好歹何琳工作好,掙錢多點。”

“有個屁用!媽個×的她掙得再多自己裝起來,咱又花不著她一個,死摳!

錢迷!自己掙著一份,都花在自己身上,你不知道多大方!但吃的還是俺兒子的,一出門就要零食,都是俺兒掏錢買,所以她的錢存著,什麼都花俺兒的!”

“何琳這樣就不對了,一家人哪分這麼清的?俺家兒媳婦的錢,無論多或少,都上交俺兒,生活費、菜錢、小孩學費,什麼都分清,統一規劃,剩兩個還能存上。”

“她精著呢,能拿出來太陽打西邊出來!”

“這媳婦憨了,自己存著幹嗎使?娘家又不窮,不用接濟,婆家人多,過得不好,能幫一下幫一下,將來都過好了,人家心裏也有個數!”

“人家可不會想到這一點,上回俺大閨女來住幾天,把俺娘幾個打出去的!

這回因為俺要生孫子,頭等大事,給俺兒下了死命令,才勉強著住下來。人心狠毒著呢!”

“媳婦不行,就是父母沒教育好,你親家又是文化人,教授的教授,領導的領導,你去親家那裏哭訴呀。媳婦年輕,不要麵子,你親家這種場麵上的人得要臉吧!你說什麼媳婦拿你當放屁,人家說什麼閨女肯定聽!”

“哼,沒那事,俺算看明白了,親家的人事也有那麼點不清不楚,兩口子都掙大錢沒一個當家的。她爹,撐不起來,懦弱無能的一個人,人倒行,當不了家,回家就知道在廚房裏做給一家子吃;她媽,不是買菜燒水做針線活的人,在大學裏教書,整天不著家,對家務事根本一竅不通。倒是她那個姨,刀子嘴蛇蠍心,一說話牙齒在外,攪屎棍似的在她娘家東攪西攪。把持著姐夫家,你猜好人清白的人能在姐夫家當家胡攪嗎?怎麼能讓你攪?樓上這個小死×就聽她姨那個老死×的,使著勁地折騰俺兒,俺兒在她們麵前嚇得屁都不敢放一個!這就是大戶人家壓死人,裝×裝得多像吧!”

忽然胡奶奶張大了嘴巴,接著使勁向老姐姐使眼色——何琳裹著浴巾披頭散發瞪著倆眼悄無聲息地從樓梯上下來了,臉色蒼白得像鬼一樣。她抬臉正好看見,而背對著樓梯坐在沙發上的婆婆還在口若懸河唾沫橫飛。

“你兒媳婦沒去上班啊?”隻能用語言提醒了。

“媽個×的不去上班就在家等著吃……”

何琳凜冽可怖的臉出現在她麵前,老太太咽下下麵的話,驚呆了。

紅口白牙,目光直視,“你媽個×的!你老不死裝×的!你全家全媽個×的!

全裝×吃屎的!你祖宗八代都是遭雷劈的!你和你兄弟才是私通說不清的……”

“啪!”響亮的一記耳光。

“啪!”又一聲反打過去。

於是一老一少糾扯著廝打在一起,先是互捶對方,捶胸脯,又互踢對方,踢腿,踢要害,然後互撓互抓對方的臉、脖子,一時頭發橫飛,指甲亂舞,都在咬牙切齒地絕地反擊!胡奶奶上前攔不住,就跑到門口喊了,還奇怪這王家大媳婦跑哪裏去了?

還是老年人經驗豐富,瞅個空缺,上前薅住對方的一把亂發,使勁拽!何琳痛得齜牙咧嘴,眼淚崩流,卻更用力地把拳頭搗向對方的小腹,最終有一隻手摸上了對方一把老褶子的脖子,沒法掐,就抓起衰老鬆懈的皮使勁往外揪!大家都掌握了絕門武器,你用力我更用力,扯平了,兩人揪在一起,僵著了。直到繡花回來——她又去話吧給閨女打電話了——才和胡奶奶兩個人又勸又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拉開了。

何琳麵色灰白,下巴都被抓破了,浴巾都打掉了,赤身祼體瑟瑟發抖,一把一把的頭發滿地都是。繡花把浴巾拎起來,給她披上,扶她上了樓。

婆婆則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脖子上一片淤紫清晰可見。她大聲詛咒自己祖上作了孽,攤上了這麼個傷天害理、欺世滅祖的活祖宗……胡奶奶勸了一會兒,覺得事情鬧大了,借個事回去了。沒忘把嚇傻的甜甜手裏的啄木鳥奪下,放下。

老太太哭了幾聲就回房了,樓上樓下瞬間都沒有了動靜。繡花燒開水,倒了兩暖水瓶,給樓上送,敲不開門;給婆婆送,也敲不開門。都在生氣吧,這陣勢她見得太多了,不就是婆媳一言不和,大打出手,打累了都需要歇一歇。

中午時,繡花按慣例做了白菜燉豆腐,白菜用一棵,豆腐用了一小塊,清炒蘿卜絲,一大盤子,熱了熱饅頭,上去喊何琳吃飯,沒人應。喊婆婆,也沒人應。她就自己在廚房裏提心吊膽塞飽了肚子,心裏多少有點坐山觀虎鬥的快意,尤其是婆婆,怎麼不被妯娌掐死!讓你平時軟的欺硬的怕,這回碰到不吃你那一套能治你的了吧!傷天害理做多了,報應!不是不報,時辰未到,時辰一到,自然有人收拾你這個老不死!

憑心而論,何琳並沒占便宜,她縱然超級發揮,兩人也就半斤八兩。隻不過她的傷在暗處,老太太傷在明處。不過能和老太太戰成平手,已算贏了。

一下午房子裏靜悄悄的,隻有北風在外麵呼呼吹。傍晚,傳誌下班了,剛走到路口,就看見胡奶奶提著垃圾袋顫巍巍地走上來。

“傳誌啊,你可回來了!咋才回來?快回家看看你娘吧,跟你媳婦打架了,打傷了,不輕!唉,六十多歲的人了,還能活幾年?折騰!折騰!養孩子養成催命鬼啊……”

傳誌撒丫子往家跑。打開門,先推母親的房門,沒推動,叫了兩聲,沒人應。繡花示意在裏麵,半天沒出來了,都不出來。

傳誌兩腳踹開門,就見母親披頭散發坐在床上,嘴唇幹裂,目光呆滯,癡癡地盯著窗台。窗台上吊著一個大麻繩,已挽了一個大扣。

“娘!娘!你這是怎麼了?”

傳誌嚇傻了,連叫幾聲,老太太才有點反應,一聲“兒啊”,老淚縱橫,“娘不想活了,活不下去!隻等著再看你一眼,黃泉路上也安心去見你爹了!”

傳誌驚得要掉淚,“娘啊,到底怎麼回事呀?說清楚!”

老太太顫巍巍的手指了指脖子,“娘好歹活過六十歲了,夠長了,也活夠了,不用你們動手了,也不礙你們眼睛了,早死早好,早死早托生……老了,活著是禍害了!”

老太太脖子上一片,已由淤紫變成青紅交織的淤血塊,腫得像塊饅頭那麼大,冒著血絲,離動脈隻有一指!傳誌看得觸目驚心,心裏拔涼拔涼的。

老太太站起來就去抓窗台上的繩子,被兒子抱住,一把扯掉麻繩,把老娘交給嫂子,大踏步上樓了。

樓上反鎖了。用鑰匙打開,不聲不響潛到床邊,掀開被子,一把把貓一樣蜷縮成一團的何琳提溜起來,咆哮:“你給我起來說清楚,你為什麼對我娘下此狠手!說不說?說不說!”亮開了巴掌。

“滾開!別碰我!拿開你的髒爪子!”何琳像個小雌貓對他又踢又撓。

“你還想不想過了?!”

“不過了,離婚吧!”

老太太不知什麼時候跟了上來,扒著門框哭著說:“你們好好過,俺無用的死在你們前頭也是應該的……”

“去死吧!趕緊!有多遠死多遠!”

傳誌左右開弓就是兩個大嘴巴!何琳也沒閑著,邊罵“操你媽”邊伸出有長長指甲的手撓他抓他,同時揚起腳踹他,八爪魚似的亂踢亂抓。傳誌氣瘋了,幾拳下去把“八爪魚”打翻在床,抓起被子使勁壓住她,隻剩下兩條腿在外麵使勁空蹬著,讓你再罵再潑!

還是繡花上來得及時,一把推開傳誌,“捂死她了!要出人命了!”

何琳趁機從被子底下掙出來,臉漲得通紅,眼淚鼻涕一大把,嚎叫著往外逃,可能忘了在床上吧,撲通一下踩空了,臉朝地鋪在了地板上。

“快出去吧何琳!”繡花拽住暴怒的傳誌,大聲喊。

何琳眼有點花,快速地從地板上一節一節支起來連滾帶爬跑下樓,僅穿了一身薄薄的防寒內衣和一雙襪子跑到了大街上,驚弓之鳥般,抱著抖抖的肩膀卷著影子一路小跑著,沒了方向,差點被一輛出租車撞了。

出租司機在旁邊打開門,她坐進去,還沒來得及說出娘家的地址,司機大聲喊:“啊呀,你流血了!”

低下頭,淺灰色的絨褲濕透到大腿,汩汩黑流迅速向座位裏滲透……新聞聯播還沒播完,何中天就接到了醫院來的電話,何琳流產了。夫妻倆飯也顧不上吃完,開了車直奔醫院。雪白的病房裏,他們看到了蓬亂的頭發下鼻青臉腫的女兒,臉色灰白,目光渙散,正在輸液。何琳看到父母,眼淚嘩嘩直流。

當得知乖乖女被暴打成這樣後,老何夫婦氣得渾身發抖,要報警,要找王傳誌討個說法。卻被趕來的鬱華清攔住了,“這事你們哪適合幹?也不用找警察,十天半月的拘留有什麼用?頂多就丟丟人。你們找大夫驗傷,其他的交給我吧。”

鬱華清不像她姐姐那樣除了震驚還是震驚,磕巴也沒打來到走廊裏給何衝打電話。何衝已返回學校,正在宿舍和同學玩電腦遊戲,二十分鍾後就到了醫院。

大男孩還不知道怎麼回事,進了病房,半分鍾沒待就衝了出去,在大門口又被小姨拉住,“等等,一起去!”

過了一會兒,鬱華清人高馬大的二兒子大慶開著獵豹過來了。大兒子出差了。

三人一合計,上車走了。一刻鍾後到了,停下來,鬱華清上前咚咚敲門。

繡花小心翼翼問了句“誰呀?”開門一看,不認識。

為首的一個身材富態眼光很高的中年婦女很有威嚴地說:“何琳家人,把防盜門打開!”

繡花抖抖地照辦了。

“傳誌呢?”

鬱華清剛問了句,何衝就躥上了樓,一腳把虛掩的門踢開。傳誌正坐在床邊發呆,小舅子兩步跨過去開腳把姐夫踢下床,然後就是乒乒乓乓一片密集的聲音。

鬱華清大慶母子怕何衝吃虧,也快步跟了上來,看著這個突然暴烈的青年正拳腳相加。讓他們意外的是傳誌沒還手,開始還隻是自衛,到後來隻本能地護住頭任人打了。

王老太太也跟上來,一聲淒厲尖叫要撲上去,卻被大慶伸手抓了衣領給提溜回來,“站遠點!濺著血!”

“別打了!別打俺兒了!求你——打死俺吧!反正俺也不想活了!傳誌,兒啊,你個憨熊咋不還手啊!”

傳誌就是不還手。

老太太急了,掙不脫,回腳踢大慶。

“想打架啊?我可還手了!”

王老太太幹脆雙膝一跪,磕頭,“打出人命了!老爺,不要再打了!作孽啊……”

繡花躲在樓梯口,嚇得哆嗦,沒敢上去。

看情況差不多了,鬱華清才過去把打紅眼的外甥拉開,代表娘家人說話了:

“王傳誌,這一頓打是你自找的,活該!你們結婚時我說過什麼,你隻要敢對她不好,我就讓你好看!你偏不聽,把她打進醫院,打流產,你覺得她娘家人好欺負,不能怎麼著你是吧?!小賊,我再給你說一次,何琳也是我們家嬌生慣養的,有什麼事自有她爹娘教育,你不能碰一根手指頭!這隻是一個教訓。你們能過就過,不過吱一聲,能死多遠死多遠!隻要還有下次,你等著瞧好了,見你一次打你一次,直打到你生活不能自理為止!”

然後三人丟下混亂場麵,揚長而去。

王老太太放聲大哭啊,爬過去察看兒子的傷勢,滿臉鮮血,蝦米一樣縮成一團,可不是一般的重啊!

“俺的兒啊——把俺兒打死了……”

傳誌卻翻轉開,掙脫母親,踉踉蹌蹌跑下樓梯,到大門口支撐不住,倒了下去,手伸向外麵寒冷漆黑的夜,悲苦地叫了聲:“何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