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琳從醫院轉移到娘家,躺在一年多前出嫁的閨房裏,眼淚縱橫,思慮萬千,對所謂的愛情,剝掉鮮豔、神秘和幻象,就像張愛玲所說,上麵原來爬滿了虱子。隻要一閉上眼睛,就會在深夜中看到一個分不出性別的嬰兒,張著無助的小手,血淋淋地看著她哭泣。有一忽兒,她的心墜入深淵,陷入淤泥,像一條剖肚刮鱗的魚一樣,停止了呼吸和思維,再不願醒來,在河床上慢慢變成化石。
她滿心疲憊和厭倦,隻想靜靜地一個人,讓疼痛的地方更疼痛,讓懊悔的更懊悔,讓迷失的更迷失,她隻想把自己層層包裹起來,什麼也不想麵對,隻求離疼痛更近些,讓麻木的神經好好知道她失去了什麼,甚至心裏狂喊著:報應!報應!對她曾經幼稚的選擇和單純的一廂情願的報應!
傳誌每天下班都去嶽父家看老婆,非常準時、虔誠,經常會抱著麵容慘淡的老婆哭,說對不起她。
經常被橫眉冷對陰陽怪氣的鬱華清趕出來,“男子漢大豆腐,不一頭撞死就憑掉幾粒金豆管屁用啊?趕緊,趕緊,讓何琳消停一會兒吧,媳婦哪有娘重要,媳婦又沒生你養你,又沒供你上學當京官,在這兒浪費感情!快點回大房子住去吧,沒人跟你爭跟你搶了,記著把你家七大姑八姨、鄰居二姐的小舅子、家禽豬狗牛羊都牽來啊,三層呢,空著就白瞎了!”
傳誌被趕出來,迎麵碰上嶽父。老何這老好人也不待見這曾經相當滿意的女婿了,轉身去了臥室。嶽母鬱華明更是拿著圍巾和車鑰匙冷著臉從一旁走過,眼皮都不翻,去學校了。
傳誌受此冷遇,感到從未有過的悲痛和壓力,突然之間他害怕失去何琳,害怕失去在北京的一切,害怕回到空落落不再有爭吵和溫暖的家。備受折磨,他憎恨自己生在農村,有那麼多的習俗去遵守,有那麼多的壓力去麵對,有那麼多的感情和物質債務需要償還!何琳說得對,這一切像個無底洞!他憎恨自己的母親,她有五個孩子,為什麼直到現在才把全部希望和注意力都寄托在她過去並不疼愛和重視的這個兒子身上?她太自私和功利了;他憎恨自己的兄弟姐妹,他們看到他剛好過一點就那麼理所當然地擁過來啃咬他,好像幫助他們是應該的似的!但——難道不應該嗎?
也許他最憎恨的是自己的貧窮和沒有本事掙更多錢,貧窮讓他失去尊嚴,讓他內心敏感又脆弱,掙不到更多錢就得不到人的尊重,在危機發生時,也沒有資本去挽回。
他是個窮小子,工作一年多了,依然是個窮小子,嶽母家的門檻依然高不可攀,他依然融不進這個都市裏的高尚人家,他們就像攆隻狗那樣攆開他。
傳誌心裏湧動著無名的悲哀,本以為命運的軌跡改變了,現在才發現,可能又要返回原點。過去一年所謂的幸福,隻不過是過眼雲煙,他並沒有抓住本該擁有的東西。也許那種一直與命運抗爭不服輸的念頭又湧上來了吧,極度悲痛失望又手足無措之餘,心中又堅定無比地立起了這種信念:一定要把研究生念下來,一定要發憤努力掙更多錢!一定要把何琳爭取過來,不讓她家人看不起!這是當務之急的最高任務!
何琳也是做著思想鬥爭,本考慮好了,一定要離婚,但她父母從最初的憤怒中平息下來後,卻要她重新考慮:你們的感情根本沒破裂,就要為了他的家人、他母親離婚?
何琳也一直把矛頭對準過分的婆婆,對準他的兄弟姐妹,覺得嫁的男人有這麼一大堆負擔也就夠了,但這個表象下,是這個男人根本沒有現代家庭觀念,他個人的家庭是他母親大家庭的附庸,隻要有需要就毫不遲疑地向大家庭供水,小家隻不過是大家的蓄水池;他不是獨立的個人,從來不是,他隻是他母親的兒子,是他大家庭中的一分子,會下金蛋能撈取榮耀的一分子,他其他的身份也是從屬的。更要命的是,他自己內心也認同這種觀念。他拒絕過嗎?沒有,他隻怕從屬地位的他貢獻少了還惹大家庭的重要成員不高興。他人雖在城裏,成了這個以物質為基礎的發達城市裏的一員,但內心還停留在農村的血緣、宗族的秩序和觀念裏;他是一個家庭的兒子,為那個家庭付出、犧牲個人都是值得的,他有責任為他的兄弟姐妹擺脫貧困而努力,這種責任使他潛意識裏尋求一種助力來幫助家庭擺脫命運鉗製的力量,而他的老婆甚至孩子都應該是這種助力的一部分。又回到原點上,他的老婆孩子也是他大家庭裏的一個小附庸,是可以被犧牲掉的。
在冬季和煦陽光的照耀下,何琳終於弄明白了這一點,籲了口氣,也從骨子裏了解了所嫁的男人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正像父親一貫所評價的:他是個不錯的青年,積極上進,脾氣也好,踏實能幹。正是這樣外貌類似忠厚善良的人,可能做他的家人、他父母、他的兄弟姐妹受益更大,要做他的伴侶,卻要正麵承擔他所有優良個性的負麵作用。也許,一個無惡不作壞事做絕卻對妻子一往情深的溫柔男人更能博得一個女人內心的愛憐和敬意,博愛博不到身邊最重要的人,才是問題。
那天,何中天,鬱華明,鬱華清,三人都端坐在何琳房間裏,就這件瀕臨破產的婚姻提出探討。
何中天說:“離婚這事很重大,你要仔細考慮好了。原則上我們沒有決定權,但可以給你提個忠告:結婚過日子就是柴米油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別想太美好了。傳誌打你雖過分,但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你沒把你家裏的事情打理好……”
鬱華明不能同意,“傳誌的媽、懷孕的嫂子都住在她這裏,你讓她怎麼打理?轟出去?這不就是轟人的後果嘛!這裏麵最重要的原因是兩個人的觀念差異太大,別看傳誌受了幾年高等教育,也找到了工作,但很多關鍵的東西和一般人不一樣,這一年發生了這麼多事,所有的差異基本上都是他家人引起的,一個人很難擺脫伴隨他成長的生活習俗,這往往成為一個人一輩子的印記。我不覺得他能改變。現在何琳無論做什麼,我原則上不反對,但希望你做決定之前,一定要考慮好,一定要將來不後悔!”
該鬱華清了,她堅持了她一貫淩厲的反對作風:“離吧,這種山溝溝裏飛起來的草雞也就我們家當成鳳凰當做人才了,我自始至終還真沒看出來他有哪一點出奇?老實能幹?現在老實能幹的孩子多了去了,沒什麼本事沒什麼盼頭不老實能幹行嗎?積極上進,這年頭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優點,現在有幾個孩子自甘墮落的?我早說過,嫁人就要嫁給富人、天才,群眾的眼光是雪亮的,就是不能嫁給隻會對你好的窮光蛋,弄到最後雞飛蛋打,人家還分你財產!咱那套小樓現在四百萬不止了吧,他媽的夥著他一家子白住了一年最後還能套走二百萬!你們一大家子工作幾十年了,多少年能存下二百萬?我早說什麼來著,婚姻這東西靠不住,讓他們暫時住一下就算幫忙了,非很大方地貼出去!這下臉大了吧?”
提到那幢小樓,老何夫婦麵麵相覷,誰也沒料到北京房價這一年多升值這麼快呀!
老何說:“那是十多年前一個老上級幫忙給的機會,五萬就把地買下了,主要是這塊地值錢,賣地給地產商,可不止四百萬,四百萬是咱的房子,那塊地六七百平呢,一畝多,以前那垃圾堆都是咱們的地。”
小姨子冷笑,“現在想起那塊地了,早幹嗎去了?手大捂不緊財的賤骨頭!”
何中天給罵激動了,“我不是想好來著嘛,誰長了向後看的眼睛?你事後諸葛有什麼用?打擊我又有什麼用?能代替一個好辦法嗎?”
鬱華清火暴脾氣上來了,“現在想起好辦法了,當初欠條你也不屑打呢!這可是你心甘情願送出去的!”
“我不要,我就是不要!”何中天給氣糊塗了,“五十萬的欠條怎麼和今天的四百萬相比?一年前的事情誰能想到今天?”
看到父親與小姨在那幢房子上爭吵,何琳在內心歎了口氣,房產雖事關重大,但她並沒看到眼裏。她在思索她今後的生活,如果傳誌請求她看在一年夫妻的份上主張財產對半分,她則毫不猶豫地讓他拿走二百萬。不是有句話嘛,因為愛過,所以慈悲……還是鬱華明結束了丈夫與妹妹的爭吵,“房子的事先放一放,現在主要看何琳和傳誌還能不能一起走下去。如果過下去,房子的事以後不要再提了,估計傳誌心裏也不好受,但何琳你以後要注意保護好你的財產,能吃一塹長一智吧?”
“就是!傳誌都知道把工資給他家人花,給他娘花,你怎麼不把你的工資放到你娘家?你爹媽還能花你的?還不替你存著!”
“如果實在不能過了,你要長點心眼把後事做利索,別留一大堆後遺症……總之,你的婚姻,你做決定。”
“那房子還真分他一半?”鬱華清轉向她姐姐。
鬱華明深思了一下,“我不情願他分,年紀輕輕的一個男人,在短暫的婚姻中得到的實在太多了。”
太俗氣了!太俗氣了!何琳心裏喟歎,三句話不離錢!唉,就不能讓這個家靜一靜嗎?
的確,何琳沒想好,如果給傳誌一頓厲害的懲罰,她能默認;如果就此一刀兩斷,從此放過他,她得想想,心理準備得做到最佳,就是離開,也要離開得心甘情願,永不回頭,也算蕩氣回腸,給自己一個交代了。但現在好像還沒醞釀出這個情緒。
晚上,小雅來看何琳,二人促膝而談。
“真想離?”
“有這個打算。”
“他能同意?”
“我隻管我自己。”
“你父母呢?”
“他們聽我的。”
“你們的房子怎麼辦?”
“沒考慮房子。”
“不後悔?”
“不知道。”
小雅歎了口氣,“其實我也早想離了,都說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生命,我就是第二次投錯了胎,哭著鬧著找了這麼一個變態的人家。”
“你後悔很久了,為什麼不離?”
“你小姨說得對,我還在深度套牢,我還愛他,我還不甘心吧。其實陳哲說得對,我被他們家同化了,老妖婆嫌我掙錢少,我也覺得掙得真不多,盡管比一般人多,老妖說,我是他兒子的人,不能顧太多娘家——自從給我媽買了房子,我就一直有罪惡感;鴻俊說隻要我肯忍讓老妖婆,他就一定會報答我,所以我就一直遷就老妖婆,一直在等待他報答我……你為什麼不說話?”
“無話可說。”
“說實在的,你的情況比我要好,就算離婚,傳誌也會求你別離開。”
“你不覺得我們兩個很蠢嗎?”
“你不如我蠢,我都罵不醒自己。”
“傳誌要找你這樣的就好了。”
“我看不上傳誌。”
“為什麼?”
“他竟然打你!鴻俊比他更可惡,但沒打過我——他不是我想要的那道菜。”
“方鴻俊也不是我想要的……即使不打我,也不是我想要的。”
“萬一離了你怎麼辦?”
“沒想好。對婚姻太失望了,對男人他媽的全無信心。”
“不考慮再給一次查看的機會?最後一次?”歎一口氣,“離婚的女人與男人不一樣,女人貶值更大些,男人好像不太受影響。太不公平了!”
“因為我們的核心價值不一樣,女人離了婚,美貌不比前幾年了,也不像以前那麼單純了;而男人,他的工作恰恰越來越好,人也越來越有魅力……”
“你離後,估計看上傳誌的肯定不少,轉眼他就又結婚了,你培養了他,他卻比你搶手,像陳哲的導師——真是我們的悲哀!”
何琳呆呆的。
傳誌下班了,先出去隨便吃點東西,然後去嶽父家看何琳,能多待一會兒就多待一會兒,她理不理他沒關係,她家人理不理他也沒關係,然後回家睡覺。他矢誌不移地貫徹這條鐵棒磨成繡花針的“打磨”路線,賴皮也好,無賴也罷,就是不放棄,隨你們罵、指責好了,每天都給發泄的機會,隻要讓露露臉不冷了氣氛就行。怎麼說呢,就當做重新追求何家的千金吧。時間長了,伸手能打笑臉人嗎?
後來,這個年輕人見進展太慢,革命曆史學得不錯,有了各個擊破的想法,比較嶽母家三個人,嶽母的妹妹是死硬派,死對頭,想都甭想;嶽母比較容易受她妹妹觀點的影響,加上教授、博士這名號太響,知識淵博的女人總令人敬畏,也不好搞;還就是嶽父老何這人平易近人,不清高不傲慢不倔強,可能多年在物業公司工作的緣故吧,與人很好溝通,也講道理。
傳誌於是又加了一道路線,去嶽父公司接嶽父下班。嶽父不是有輛老捷達嘛,他就堅守副座;嶽父去菜市場了,他就自告奮勇給提著,有機會還付賬,但話不多,像保鏢似的,跟著。時間一久,老何也受不了了,這女婿每天晚上都跟屁蟲似的跟在屁股後麵也不是辦法啊!於是老何提議:周末,大家聚一聚,暢所欲言,有話都說開吧。
那天除了上學的何衝其餘人都參加了。何琳被她母親強製拖出來占了一席之位,兩邊是父母與臉色不佳的小姨。對麵的位置是傳誌。傳誌像坐在審判席上。
“說說吧,久拖也不是辦法,你們要怎麼辦?”老何的第一句話。
“我要離婚!”何琳斬釘截鐵。
“我不同意!”傳誌同樣斬釘截鐵。
嶽母說:“那你們以後就經常這樣吵吵鬧鬧,何琳不是哭哭啼啼就是鼻青臉腫地跑回來?結婚才多久啊,就有兩次了!”
“媽——”傳誌第一次這樣隆重地稱呼嶽母,以前都是叫鬱老師,“我保證,以後不會了……”
“狗能改得了吃屎?”鬱華清冷哼一聲,毫不掩飾輕蔑的眼神,“你的保證值幾個錢?你上半年的保證呢?你媽的聖旨到了又怎麼說?是你說話算數還是你娘說話算數?沒那麼大臉就別說那麼大話!按說你都沒有資格坐在這裏與我們談話,讓你娘來,讓你娘代表你與我們談!”
傳誌臉青一陣紅一陣。
老何雖覺得小姨子的話太刺激了,還是溫和地提醒了一句:“傳誌,你也二十好幾了,都有自己的家了,雖說百善孝為大,但你也太孝順得黑白不分了。”
傳誌連連點頭,“是,是,我有時是有些糊塗,我媽老了,愛嘮叨,也有些糊塗……”
“我沒覺得你娘糊塗,我隻覺得你一腦袋醬湯,你娘哪糊塗啊,比那千年狐狸精還精,一個兒子過好了,其他兒子沒過好,當然出麵均財富共產主義一下,不然心裏多難受啊!問題是你也認同你娘‘共’你‘產’的想法,你娘讓你供你弟弟讀書你二話不說就供,你弟弟沒成年啊?你弟弟沒有父母是孤兒啊?誰生養誰負責任,你生了養不起生那麼多幹嗎啊?讓別人勒緊褲腰帶給你們養兒子啊?
再說你弟弟上個三流大學就不能自己貸款啊?就不能自己打點零工養活自己啊?
你借給他也是無息的,他從銀行借也是無息的,為什麼覺得從你一個月幾百塊的工資裏扣二三百拖累你也比從銀行裏拿合算呢?是不是以後沒打算還呀……”
“不……不是這個意思……他工作了就還……”傳誌小聲解釋。
“問題不是還不還,他為什麼不像其他貧寒學子那樣去銀行貸款?”
傳誌下了決心,“……過了春節,讓他貸款!”
“行,再說第二個問題,你嫂子懷孕了,為什麼吃住都在你這裏?你嫂子沒男人啊?你沒出生的侄兒沒父親啊?”
這話夠難聽了。傳誌的臉又青又白,硬著頭皮解釋:“老家計劃生育緊。”
“北京不他媽更緊!你老家緊也就拆你那幾間破房子,這邊連你一輩子的飯碗都給你砸了,孰輕孰重?知道的人以為那是你嫂子,不知道的還以為那是你私生子!小樣的,今天你還正兒八經上班算你福大命大造化大!”
“我……已經把她們送走了……”
“第三個,你掙的那點工資,是你自己的還是你和何琳的共同財產?你們有沒有簽協議各人掙的各人花?”
“沒有,我和何琳共有的。”
“既然是共有的,你這一年掙的工資都去了哪裏?公務員工資也就是一部分吧,每月的獎金呢?為什麼何琳不知道?”
這時何琳也硬氣地抬起頭,覺得這個小姨簡直太厲害了,句句都說到點子上,實在比自己學問大大、高深莫測又一本正經的父母強多了,而且氣勢上一下就將對方罩住了,就是在審判嘛!
“主要是我掙得太少了,獎金有點,少得可憐……第一年是實習……”
“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是錢的去向!”
傳誌沉默。
“一個家庭,隻要錢去向不明就是天大的事。你是不是覺得你掙的錢都拿去孝順你母親那一家人是應該的?你結婚成家的目的是什麼?人多力量大,和你一起孝順你娘,一起累死累活幫助你兄弟姐妹一大堆脫貧脫離農村……”
傳誌淚流滿麵,甚至有點哆嗦起來,“農村人生活太苦了,你們在城市根本就不能理解……”
老何夫婦有點吃驚,鬱華清卻不吃這一套,繼續挖苦:“那你找我們何琳就是看上我們有點小錢,有現成房子住,更方便幫你孝順你家人吧?”
傳誌有點惱羞成怒,“這是我和何琳兩個人的事!”
“你家人、你娘、你姐、你嫂子、你兄弟、你沒出世的侄子都參與進來了,怎麼到你沒理時又成你兩個的事了?現在是兩家人的事了!小子,你不用跟我跳腳,你肚子裏有幾個蛔蟲別人猜不透老娘我還不清楚?你拿給你兄弟錢,是你在幫你娘盡供養的義務,你養你嫂子侄子那是還你兄弟的人情,我還知道這人情沒有還到頭的時候,你就是你娘一大家子的搖錢樹!你和何琳是一家人嗎?不是,你和你娘家兄弟才是一家人,你找何琳是共建你的家園,順便解決了一些生理問題和在北京站住腳跟,她隻不過是你共苦之人,你家人才有資格與你共甘!婚姻嘛,一紙婚姻不值錢,今天有益處還是夫妻,明天沒用了就是路人,而你與你娘家兄弟姐妹才是血濃於水!不然想不出來一到關鍵時刻你會順你娘的意打得媳婦住醫院回娘家!你就是一農民,雖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在北京上了大學並端上了國家公務員的飯碗,但你從骨子裏還是個農民!你還按照農村思維去生活,而且你還要求習慣了北京生活的何琳去適應你的農村思維。現在全國人民都知道北京上海這些大城市代表了先進的生活方式和人文關懷,你為什麼就不能脫掉那一身枷鎖和土氣適應城市的生活方式呢?非得倒回去學?現在改革開放大環境你以為是改什麼革什麼呢?你要覺得你老家那種七大姑八大姨猛啃一個人發財致富更先進,我沒話說,就勸一個字:離!現在的夫妻誰能保證白頭偕老?保住自己的利益才是主要的。門不當戶不對,就是生活觀念和生活習慣難磨合,想法出入太大,一輩子都彌合不了!我勸你還是回你老家娶個媳婦,天天在家侍候你娘,給你家當牛做馬又能看你臉色就行了——唉,誰家姑娘這麼倒黴啊!連你姐都知道在婆家受了氣都要往外跑!”末了,又補上一句,“哼,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像你們這麼一大家子極品也是世上難找!”
傳誌頭埋得很低。數落都數落到臉上,能說什麼?
“作為成年人,你的生活價值觀有些問題,你還是沒適應城市生活。”嶽母終於說話了,“也沒做好準備過婚姻生活。”
“我就說嘛,他單身一輩子最好,禍害連累不了別人,掙倆錢獻寶似的獻給他娘,他娘再拿出來重新分配,接濟那些過得不好的孩子,一奶同胞嘛,手足之情,互相幫助互相啃是應該的。他們一家子都是這麼想的。我還把話說到前頭,等他老娘老了還是這一個兒子的事,依靠是有習慣性的,你出錢出東西出習慣了,到時候到這裏養老還不是理所當所!放心吧,活到老吵到老打到老!為什麼就不明白,世上就有一種人,打死也不能紮堆兒,就是說的婆媳!”
何中天說:“以後你母親還真不能來長住,都是不少事兒的,兩天打架三天冷暴力,真不是事兒!”
傳誌:“以後少來,一定少來!”
“你娘來也行,你一年少說掙個三五十萬,每年拿出十萬八萬的給你娘買套房子,你孝順誰也不會說什麼,就憑現在每月仨瓜倆棗你自己都吃不飽肚子還想在你家當孝子賢孫?想當孝子是有資本的,不是拿了媳婦和媳婦娘家的東西去貼補,你家有點像吃軟飯的——吃軟飯的有帶著一大家子理直氣壯吃的嗎?”
老何覺得“吃軟飯”有點過頭了,連忙往回找,“傳誌是要麵子。”
“麵子?麵子是自己真本事掙來的,不是別人給的。別人給,是情分,不給,也沒什麼錯!”
“那是他母親無理取鬧……”
“人老了,倚老賣老是免不了的,什麼叫老小孩老小孩,大腦退化,脾氣舉止有時就像小孩那樣胡攪蠻纏。這個時候成年的兒子就有義務教育這些老小孩懂道理、守規矩,就像你小時候你父母教育你那樣!不知道人老了也要適應社會形勢嗎?憑什麼年輕人就得什麼都得聽他們的?明明是錯的,也聽?老人不會做人,也就是年輕人引導教育的失敗,滿腦子醬湯的糊塗蛋!”
傳誌突然站起來,深深一鞠躬,“爸爸媽媽,我知道我做得不好,對不起何琳,讓她受委屈了……我想單獨待一會兒……”
何家的女婿轉身出門走掉了。門輕輕地關上。
老何看著小姨子,“不是說那些狠話刺激著他了吧?”
鬱華清撇撇嘴,“有些道理你得讓他懂,大學裏又不教這些,讓他一個人悟悟一輩子也悟不出來!”
鬱華明不無擔心:“這孩子自尊心強,不會想不開吧?”
“嗨,想不開?!想不開他娘、兄弟姐妹一大家子怎麼辦啊?就衝這點傳誌也得好死不如賴活著!我就敢打這個賭,這種人我太了解了,怕死怕沒麵子怕窮怕丟人,排名不分先後。這個婚姻,我看可留可不留,改造好這種榆木疙瘩腦袋,沒有半輩子工夫耳提麵命都怕改造不好。四十歲的傳誌要啥有啥,四十歲的何琳還能有什麼?看人看事看長遠點,別到時候弄得撿了芝麻丟了西瓜雞飛蛋打的,像我這樣!”
老何咕噥了一句,“你厲害,何琳可沒這個本事。”
鬱華明歎口氣,“離不離我們隻是參考意見,大主見何琳拿,我們要尊重她的意見,畢竟是他們過日子,我們不宜越俎代庖。我們把事情的利害關係分析清楚,就行了。”
於是這場由鬱華清親自演變成“批鬥大會”的家庭協調會議以男主角的中途離開草草結束了。身為社會學教授的鬱華明開始從更精細的微觀角度來打量中國社會群體的不同對立麵,尤其是農村以血緣宗族為基礎的族群價值觀。在二○○五年春節的最後一堂課上,鬱教授在大課堂給兩個班的學生出了一份簡單測試題,前三道是:
父親,母親,兄弟,妻子,女兒,姐妹,兒子,自己。
一、你認為在你生命中上述人哪些最重要,請逐一排序。
二、如果其中有人撒了謊,你認為上述人中誰最無辜?請排序。
三、當你四十歲時,你的核心家庭成員為:
一共大約十道題,分別以家庭、金錢、未來和人際關係等為主題。這些學生年齡大約在十八到二十三歲之間,城市背景的占百分之四十七,農村背景的占百分之五十三;男生占百分之五十八,女生占百分之四十二。
第一道題,基本上百分之九十五的男生這樣排序:母親,自己,兒子,父親,女兒,兄弟,姐妹,妻子。排除現在很多都是獨子生女,又變成這樣:母親,自己,兒子,父親,女兒,妻子。
百分之九十的女生排序:母親,父親,自己,兒子,女兒,丈夫,兄弟,姐妹。排除現在很多都是獨生子女,又變成這樣:母親,父親,自己,兒子,女兒,丈夫。
第二題在男生答案裏,按每個人得票排序:母親,女兒,兒子,父親,妻子。
在女生答案裏,按每個人得票排序:女兒,兒子,母親,父親,丈夫。
第三題,未來四十歲時男生的核心家庭成員為(無先後順序):自己,兒子或女兒,父母,妻子。其中,百分之九十的男生把父母放在裏麵。
未來四十歲時女生的主流核心家庭成員為:兒子或女兒,自己,丈夫;其中僅百分之八把自己父母列在中間。
二○○五年的春節熱情洋溢地到來了,電視上唱“雄雞一唱天下白”和“聞雞起舞、發財起早”,窗外的鞭炮從醃臘八蒜那天就沒消停過,到了大年初一簡直是爆竹的狂潮,劈裏啪啦綿延不絕的聲音如海嘯,知道開頭,看不到尾聲,整個天空一片電閃雷鳴和天女散花。
何衝背著一口袋鞭炮和煙花出門了,和什麼狐朋狗友要找個開闊地兒放。客廳裏電視響著,老何夫婦一邊在陽台上眺望一邊不停地接電話,親戚朋友、下屬、學生拜年的。
何琳也有人騷擾,大多是短信段子。心情不佳,全部打包群發。在無聊的時候,傳誌突然泥鰍似的閃進來,二話不說,掀開被子擠進去並排躺著。何琳不讓地,也不理他。
傳誌就緊緊地抱著她,把腦袋放在她懷裏,凍得般渾身顫抖,聲音極盡傷感:“老婆,原諒我吧,你不要我我自己也不要我自己了,沒有你我去死好了。”
何琳瞪著天花板不說話。
“你不是讓我認錯嗎?我錯了,我不該動手,你就用十倍的力氣捶我吧,我活該!求你不要生氣折騰你自己折騰我了,你覺得好受些,怎麼對我都成,你還是懲罰我吧,任何方式。”
何琳不作聲。
傳誌快哭出來了,“我知道你內心已經看不起我了,我一直很有壓力,其實很早以前我就活得很壓抑,兩方麵,一個是你各方麵條件都比我好,你甚至不用太努力不用高分數就能上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比同班同學高一百分才能上的同樣的大學!你不必太上進就能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以前沒有戶口,我覺得在這個城市寸步難行,二等公民似的,處處看人眼色。現在有了戶口,你家人幾乎沒什麼負擔,我費好大力氣能給你的也許是你並不想要的或看不上的東西,使你滿意我總覺得太難。因此我拚命工作,努力多為家裏做點事,希望讓你感覺到我是有用的,不比其他人差,更不是吃軟飯指望你才在這個城市裏立下腳!我一直覺得我隻是起點低,過幾年就會各方麵都有發展的,一個小公務員,我並沒覺得這是一輩子的職業,開始階段,苦點累點,你多犧牲點,將來混好了我會補償你,加倍補償你,不會讓你跟著我受苦受累!我知道我欠你一個蜜月,你不提我也記在心裏,有朝一日我會帶你去周遊世界,你得相信我!我考研了,覺得沒問題,人民大學的經濟係,老婆,要是考上了,我一定努力工作,努力學習,好好照顧家裏好好照顧你,不再讓你受委屈。我知道你對我家人有意見,唉,難啊,人的出身是無法選擇的,有的人一出世就命中注定要背負一生沉重包袱。在我生存的那個環境,年輕時父母就無怨無悔地把最好的時光都給予了孩子,他們做的一切,包括活著的目的都是為了孩子,現在他們年紀大了,幹不了活了,顧不上自己了,又不像城市一樣有養老保險,有醫療保障,有最低生活金,什麼也沒有,如果不靠孩子他們指望什麼生活?隻能活活餓死!老家裏的事一直是我另一個壓力,我媽按農村的慣性思維,也對你有意見,所謂懶、饞、愛花錢、不孝順,我覺得就是兩種生活方式和生活觀念的不同罷了,並沒有太原則的矛盾,多方忍忍,各退一步,不至於水火不相容!這中間我也有錯誤,不該相信一頭的,不該偏信我媽的,讓老婆你受了這麼大委屈,礙於麵子又不肯向你認錯,很多時候我極端壓抑,千方百計委曲求全,讓你們雙方平衡,結果兩頭不討好;也悲觀,也累,心累,有時真想突然消失,到一個沒人煙的地方去,出家當和尚當道士也清靜啊!總算沒壓力,不在老婆麵前謹小慎微,不惹她不高興,也不心力交瘁了……”
然後傳誌端來了一盆熱水,給何琳洗腳。何琳有個毛病,就是洗澡時也不好好洗腳。以前傳誌就給她洗過,粗糙的手指按摩著腳趾關節,那種感覺很好,而且女人很容易被這些溫暖細膩的細節所感動。
何琳眼淚簌簌而下,竟產生了一種莫名奇妙的罪惡感,與婆婆吵架、打冷戰、爭地盤、爭女主人地位和話語權,有時也是蓄意而為,有一忽兒竟像瘋了一樣非在某一問題上較出高低,沒想到卻把眼前的男人推向那麼一個絕望悲慘的境地,愛一個人,就要包容他的親人,接納他的一切啊!
傳誌握著老婆的腳,邊洗邊懺悔。於是男人的眼淚和深深的自責、檢討加哭訴奏效了。
何琳告訴他下一步的計劃,“過一段時間我可能去美國姐姐那裏過一段時間。”
“我也去!”
“簽證我都辦好了。”
“我馬上補!”然後款款弱弱的眼神,“怕你變了心,不回來。”
“我想待一個月。”
“我請假,能請幾天就幾天,要陪你一起去——出遠門,絕不能讓你離我太遠!”
像傳誌這樣有正當職業和房產的人,申請探親簽證並不難,難的隻是要說服母親。老太太陪著還在肚子裏的王家大孫子就在保定,離北京市一個半小時火車的小城。那裏好歹物價便宜,一個地段一般的小二居季付才六百塊,繡花一個曲裏拐彎的遠房親戚在那裏,租人家房,隻求有個緊急事情的照應,決不沾半點光。老太太對裏人外人分得很清,知道哪些人能沾光就沾,哪些不能。不想走太遠,離兒子遠了中不了用,挨太近又危及兒子前途,保定這個城市正好,周末兒子早上花一個半小時過來,下午還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