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誌擔心母親、嫂子和未出世的孩子受委屈,把年終獎金幾千塊錢都給了她們,發的實物油、米、超市折扣券之類的,能換成現金的兌換現金,不能換的都提到保定了。老人和孕婦逃難似的,是最該關心和最需要關心的,自家裏反正什麼也不缺。

“兒啊,過年了,你啥時過來看看俺啊?!”

“娘,不過去了,你和嫂子好好過年吧,該吃吃,該喝喝,別心疼錢。我有事,忙!”

“有啥事啊年都不能過?半天時間也沒有?俺不信!”

“這工作不都是越到年越忙嗎?請客,送禮,吃飯……”

老太太沒話說了,對這個很熟悉啊,“人家有給你送禮的啵?”

“我無權無職誰給我送?我是幫我領導送,上級部門一大幫,過年不打點一下怎麼行?”

老太太想了一下,“也不能光送禮啊,你在哪過的年啊?在何琳家過的啊?”

沒承認,也沒默認。

“拉把兒子中啥用啊,誰家把自己的娘丟下跑丈母娘家過年啊!這麼近都不知道過來看一眼你娘……”

傳誌便把陪同何琳要去美國過一段時間的事說了一下,老太太挺高興,兒子要出國了哇!

“兒啊,遠不?”

“遠,一天的飛機呢。”

“一天的……飛機……花錢多不?”

“得花啊,現在哪有免費的午餐。”

“你花還是她花?”

“她花吧,我哪有錢。”

“你們去美國準備幹點啥呀?”

“玩,玩唄。”

“花那麼多錢跑出去玩?!老爺,咱能不能省下飛機錢,省下玩的錢,不去?要去坐火車去!”

“哎呀,你懂什麼呀,不給你說了。我得去!”

“俺在這邊住著,動一動就得花錢,又不能賺人家兩個,你大侄子再有仨月就出來了,坐月子,小孩用的,奶嘴奶瓶,要沒奶還得買奶粉,啥不需要錢!你少玩一趟省給俺又沒缺胳膊少鼻子的有啥委屈的?”

“娘,你別想了好不?我不去何琳省下的錢也給不了我,也到不了你手裏!

真是,三個月再說三個月後的事,現在不缺吃少穿吧?行了,別管我了,我自有安排。”

放下電話,老太太不知是羨慕、顯擺還是氣急的語氣,回頭對正洗土豆的大媳婦嚷:“養兒養出個憨熊來,又去老丈人家過年了,人家多富多好要什麼有什麼啊,真是!北京這麼大的城市玩不開,還跑出國去玩……根本就把他娘忘到後牆角了!”轉了一圈,又把話往回說,“俺要不是沒個這事那事的,能離得開,俺也得跟著俺兒子去!”

繡花低著頭,不說話,一雙粗糙的手掌浸在冷水裏使勁搓土豆皮。

出其不意又與傳誌和好了,怕轉變太快不好意思,何琳拿腔拿調,故意對老公愛搭不理:傳誌勤快地拖地板,她就“不屑”地躲到陽台上去;傳誌撿嶽父的漏,做一頓齊魯風味的晚餐,她就不給麵子地拒吃,非三請才出來;她洗完臉,傳誌殷勤地遞著毛巾,非趾高氣揚揚長而去,找點紙巾慢慢擦不可。

嶽父母終於看不下去了,怕深深挫傷女婿的積極性和自尊心嘛,殺人不過頭點地,再說人家也挨打了,挨得還不輕,也挨罵挨埋怨了,卻一聲怨言也沒有,心甘情願在自家當牛做馬,哄小孩似的,蒼天可表啊。你可以修理他,但不能這樣折磨加輕賤他!

“傳誌,別理她,冷她兩天不驕傲的小公雞了!”老何也覺得何琳不像話,事情恢複到這樣子,全是你有理兒,還不快點提要求提條件,就知道使小性子,等什麼呢?

傳誌卻不在意自己受冷遇,自己越受到不公平對待,嶽父母反而對他越客氣,幫他找平了,以前讓何琳受委屈了,她隻有“欺負”了自己才能心理平衡,現在他十二分願意給這機會。能被所愛的人欺負,說明關係在修複中。

可這麼明顯地欺負、修理別人,也讓老何夫婦看傻了眼,他們自己彬彬有禮、互相體諒慣了,默契和相依的程度有點摸不清夫妻之間關係再度惡化的邊界,生怕彈性不夠又一次攪冷了,畢竟女婿誠心誠意來認錯好多天了,何必痛打落水狗?把狗打死打跑,不是兩敗俱傷嗎?

終於擺夠了臉,何琳在父母的勸阻中要往“正確”上靠一靠了,不再冷言冷語和“不屑”。老何夫婦也很高興,心底一塊磚頭落下來,過了許多天,憤怒勁頭下去了,還真不希望女兒為此離婚。哪對小夫妻不是磨合過來的?隻要一方肯認錯、改造,日子就有的過。

事情在僵持時,傳誌運氣好,及時遇到了。春節前夕下了一場小雪,老何有個工作習慣,常到小區各處溜達著看看,凡有不幹淨地麵或沒收拾到位的地方,都會責人再幹,幹到他先滿意為止,然後才能期望眾位業主滿意。他這次出去是察看掃雪工作進行得如何,那可是幾萬人的大社區啊,他拿著掃帚轉前轉後,一不留神摔了一跤。老頭給摔得不輕,都快站不住了,那邊救護車卻遲遲開不進來,雪融化結冰了,打滑。恰好傳誌下班去討好嶽父,毫不遲疑地推開眾人,背起老人就走,這一走就近一公裏,才上救護車。到了醫院,又是拍片又是檢查,都是傳誌腳不連地地忙,飯都沒吃。在鬱華明和何琳趕到醫院時,老何安詳地躺在病床上了。萬幸的是:無大礙,虛驚一場。但老何夫婦都對女婿有了一百八十度轉變,特別是老何,感動啊,自己的兒子都沒這麼讓自己感動過。

於是天平傾斜了。

當傳誌羞答答地提出要照顧何琳,一塊兒去美國看看大姐何晶,嶽父母非常讚賞:去吧,去吧,工作累了一年了,該玩幾天,不耽誤工作就行。

春節後第五天,他們登上了飛往洛杉磯的飛機。

倒是鬱華清,在倆兒子家高高興興過了一個年,去姐姐家發紅包時,聽到外甥女與傳誌又雙棲雙飛了,兩眼一瞪,“這麼原諒了那小子?我還以為你們倆老東西多個心眼趁這機會讓傳誌寫個保證書呢!說幾句好話就哄過去了,這麼輕易打發了?”

鬱華明奇怪:“寫什麼保證書?”

“咱們最關心什麼?房產證啊!讓那渾小子寫上:下次再這麼渾,再動你寶貝閨女,自動讓出那幢小樓的房產份額!白白扔了大好時機,嗤!”

老何夫婦麵麵相覷:“這等好事,他傻,他能答應?”

“試都沒試,他十有八九會簽!現在咱家對他還有吸引力,他當然不會放。

再說,他有把柄在咱手裏啊,窩藏親哥的老婆生二胎——生三胎!一告一個準!”

她姐姐十分嚴肅地,“你可不能揭發他,一揭發傳誌就完了!”

“威脅他行嗎?”鬱華清哼了一聲,“就逼他簽字,再有下次就放棄那一半房產,以後他家裏再亂七八糟,就讓他淨身出戶,立馬滾蛋!”

老何不緊不慢說了句:“傳誌的大方向不錯,他家人不對,連累的他,得給他改正錯誤、成長的機會。剛結婚慢慢磨合,誰一生也不會十拿九穩不犯錯。犯過幾次錯,就成熟了,打打鬧鬧,說不定關係更好了。我那邊物業公司經常碰到這樣的業主,今天鬧一頓,再過幾天哭鬧一番,幾年一直如此,但好的時候恨不得像一個人。反而那些相敬如賓的,敬到後來就相敬如兵——兵器都上手了,徹底鬧了,徹底離,勞燕分飛了。總之一句話,我覺得傳誌本質不壞,讓他們磨合去吧,我們總不能釜底抽薪,拆散他們吧?”

鬱華清向來不惜以最大的惡意去揣度別人的婚姻,對姐姐姐夫的樂觀,隻是冷冷地回了一句話:“狼行千裏吃肉,狗行千裏吃屎。不聽我的勸,你們就等著瞧好了。”

何晶來美國六年了,五年內碩博連讀,從生物係畢業,然後應聘到加州一家生物製藥公司做研究,年薪七萬,握有綠卡。

何晶十二歲時被老何夫婦收養,至今不知道自己親生父母是誰,老何夫婦也不知道。從計劃生育起,女孩從不受待見跌至更不受待見,很多家庭為了生兒子必須先把第一胎第二胎的女孩“解決”掉。何晶一直認為自己是某個農村或城鎮家庭解決掉的“多餘”出來的女兒,隻是很幸運遇到了何中天和鬱華明夫婦,他們在自己已有兩個孩子的情況下勇敢地給了她一個遮風擋雨溫暖的家,而且作為“長女”,並沒受任何歧視。

老何夫婦是非常尊重知識的人,不能忍受自己家裏在二十世紀末期還有文盲,何晶幸運地在中國首都的某小學開始了遲來的第一步正規教育,並一發不可收拾。與何家生來養尊處優的孩子不同,何晶知道一切都來之不易,上天垂青她有機會改變被拋棄的不幸命運,憑真功夫,她上了中國還不錯的大學——人大,又以優良成績上了美國常青藤大學之一達特茅斯學院,後又到加州伯克利讀了博士。你可以說是智力優勢,也可以說一分耕耘一分收獲,何晶是那些在大洋彼岸陸續憑借高學曆、名校走向優裕中產階級生活的華人中的一員。

現在這個何家的長女與丈夫一起坐在寬敞明亮的House裏招待自己的妹妹與妹夫。老公是上海人,氣象學博士,儒雅英俊,殷勤而周到地為餐桌上每一位服務,自然而親和。

“姐,你房子真漂亮,和國內的不同,國內的往往豪華而不現代,你這房子簡潔,布局也合理,整體典雅大方。”何琳是搞設計的,從設計的角度看問題。

“樓上空著啊?不是給未來公婆預留的吧?”

何晶笑了一下,看著老公。

姐夫David Zhong善解人意地說:“樓上是書房,將來也許開辟個兒童房間,在小朋友到來之前,歡迎雙方父母來短暫居住。鑒於婆媳的天敵潛力,我父母說他們更喜歡上海。但我更希望未來嶽父母大人到來,有了家長監督,你姐就不敢明月張膽地欺負好人了……”

鍾大偉很幽默。何琳轉頭看著老公,“你為什麼不覺得婆媳是天敵?”

傳誌腦袋轉得快,“你們都是天敵了,總不能我是天使吧?”

何晶笑,“真是,如果David的母親在這個房子裏照顧她兒子並以此指手畫腳,我說不定也會發瘋,我的男人我照顧,我的家我來統籌安排,一山是容不了二虎的。”

點頭補充:“一山容不了兩隻性別相同的虎,一公一母就可以。”

“過去一年,我家山頭上經常兩隻母虎在打架,那隻公虎卻什麼也不管。”何琳有所指地看著傳誌,“有一天它終於管了,合著另一隻母老虎,把我這隻嫩虎給修理了。”

何晶David就故作驚訝地看著傳誌。傳誌滿臉漲紅,“現在山頭上不就隻剩下我們倆了嗎?”

“你倒想那隻母老虎陪你呢,可惜它太老了。”

飯後到了臥室,傳誌抱怨:“現在不是出來玩嗎?不提以前行不?你們仨合起來擠兌我一個。”

何琳不讓他,“你要行得端、走得正,還怕影子斜怕人說嗎?心虛個什麼勁?”

傳誌央求:“寶貝老婆,不要讓咱丟人丟到美國來吧?”

“你這種蠢相地球人都知道!”

傳誌憋氣,好久才歎一口,“我們總這麼爭吵不是辦法啊,說吧,怎樣才能把怨氣清空為零,不再提舊賬,毫無負擔地生活?現在我可是說話做事小心翼翼,就是害怕一不留神讓你抓到把柄數落。”

何琳也歎口氣,“積怨可都是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有個作家說過,感情像一個存折,從開折子那天起,你想想,你往裏存過錢嗎?你隻會支取、透支,現在又想錢取不出來你著急了!現在想辦法想把負債清空為零了,等最後一根稻草把駱駝壓死了,你再想拿下那根稻草管用嗎?”

傳誌結巴了,“你、你說我該怎麼辦?我豬腦人笨想不起來,你友情提醒一下也算造三級浮屠吧。”

“身邊就有個例子,你眼又不瞎不能照葫蘆畫瓢啊!”

呃,傳誌明白了,剛才那個叫David的家夥太會來事了,嘴甜體勤,一比把他比到地下室去了。“你家兩個上海男人啊……”

“不服啊?”

“服!服!有葫蘆畫瓢,我一樣樣學還不行!”

第二天,何晶夫婦去上班了。何琳和傳誌吃了早餐沒事幹就在外麵溜達,怪不得說美國地廣人稀,地大物博呢,小街上空蕩蕩的,走了半天連個人影也沒瞅見。但周遭環境卻非常優美,稀疏的歐式風格房子前麵,是整齊的枯草坪,高大的樹木在涼風中一直排到天際線。

傳誌驚呼:“這是農村啊!”

“此農村非你家那個彼農村。”

“這邊的農村不錯啊,比咱那邊的城市還好。”接著感慨,“中國什麼時候能沒有巨大的城鄉鴻溝啊?沒有了鴻溝咱倆也就沒有這麼多矛盾了。”

何琳白了他一眼,掩不住輕蔑,“就指望你們這些泥腿子當官從政,城鄉差異猴年馬月也消失不了,倉廩實而知禮節,三代才出一個貴族知道嗎?”

晚上何晶單個找何琳談話了,“你們一直爭爭吵吵,算和好嗎?不是等著矛盾隨時激化嗎?”

何琳極其鬱悶,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刻薄,心裏想原諒他,就是嘴巴和行動上不能,卻歸為一句:“可能積怨太深了吧,每句話都能與過去對應,沒辦法一筆勾銷。”

“就沒解決的辦法?”

何琳沉默。

“你讓他跟著來,我以為你們冰釋前嫌了呢。”

“我也以為。”

“那怎麼辦?爸,媽,小姨可是非常擔心你,他們讓我開導你,我能說什麼?有一句忠告:不合適的鞋子脫掉,沒什麼大不了,不必為一雙不合腳的鞋子糟蹋腳一輩子吧。”

何琳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我隻想讓他保證:以後不讓他娘來打擾我的生活!”

“你開口對他講啊!”

“發生了這麼多事,他為什麼不反省一下,主動對我保證?”

“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快樂生活自己去爭取,怎麼可以寄托在別人身上?

明確告訴他你的想法,如果他辦不到,你就有理由做決定了,總比悶在自己心裏好!”

何琳擦幹淚,回頭,“姐,我是不是很失敗?”

“一點也不,為自己取舍,你已變成成熟的好女孩。記著,幸福和不幸,快樂和不快樂,是可以選擇的,不要有什麼心理負擔,你是為你自己生活,不是為別人。”

不知為什麼,何琳沒有馬上找傳誌攤牌,可能她覺得對方還在理虧階段,應當找她主動坦白才顯誠意吧。但傳誌覺得一切都過去了,是何琳太小女人心眼,抓著過去不放,動不動就神經質。也許男女天生的差異性吧,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包容。

何晶看他倆仍在外鬆內僵著,又找傳誌談話了。

“你們老是這樣等待對方的空隙就出口傷人也不是辦法,再好的感情也會磨完。”

“唉,我也搞不清她的想法,以前是我的不對,我也被教訓了,現在什麼法子我都試了。”

“你們的症結還是你媽,估計她患上了婆婆恐懼症,你為什麼不明言說以後你媽不再介入你們的生活了,讓她安心呢?”

傳誌呆了一下,“不介入——什麼意思?”

何晶瞥了他一眼,心道這小子裝什麼呢?“不介入就是以後少讓你母親參與到你們的生活中來,你和何琳組成一個新家庭,這個家庭的主人隻有你和她,還有未來的baby……”

“參與?”

“對,參與,就是把你媽放在你們的新家庭裏,與何琳搶地盤。”

“搶地盤?”

何晶氣結了,“就是指你媽和何琳兩個女人,你要選擇一個一起生活,當然你有權利選擇你母親,OK?但現在你選擇了兩個,把她們放在了一起掐架,這就是你眼前所有生活不順的症結,不明白?”

傳誌頹廢地坐下來,“姐,你在美國生活太久了,這邊生活相對富裕,社會福利好,你不了解中國農村生活的現狀,有些老人,如果不依靠兒女,隻有死路一條……”

“OK,她可以依靠你,但能不能分開住?不住在一起,讓這有天敵潛力見麵就掐架的倆人不碰麵?”

“姐,有兩條,不知你考慮過沒有,一、中國有百分之九十的家庭,老人是跟著兒子媳婦住的,自古就這樣,人家不過得很好嗎?二、中國父母為了兒女都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都是不給自己留後路的,而兒子靠父母的犧牲有了點出息,就把父母一腳蹬一邊去了,這樣的兒子你們真能看上嗎?”

何晶聽明白了,“一、你的意思是百分之九十的中國家庭都能這樣過下去,而你們不能,是你和何琳有問題,尤其是何琳有問題,而不是這種家庭模式有問題,對吧?二、帶上你母親與妻子一起生活,恰恰說明了你有良知,符合傳統道德習慣對吧?”

傳誌歎口氣:“姐,實事求是地說,你在我的位置上你又能怎麼辦?

的父母在上海有醫療保障,有退休金,關鍵是離了你們能生活!我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媽苦死累死在老家不管嗎?中國的底層現狀你不明白,但你看看就知道了,十多億農民十多億人口呢!”

何晶沉默不語,其實心裏想對妹妹說:男人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可能是永遠改變不了的,但你的路和生活是可以再選擇的。

何琳徹底後悔了,這麼快就原諒了傳誌,以為聽到他一番表白他幡然醒悟了呢,原來是讓她理解他的處境。特別是有了David這個高學曆、高收入、性格平和又善解人意的家庭婦男型新好男人的對比,委屈感就更大了,人在不平衡時也就特別容易變得暴躁和神經質,晚上連同床共枕這種夫妻最基本的形式也不想持續了,自己抱著被子去客廳睡沙發。傳誌一是不舍得老婆睡沙發,二是不敢在人家姐姐家裏讓人家妹妹睡沙發,每次都自覺地去搶沙發。搶來搶去,給何晶一種感覺:小夫婦互不相讓,是過不長了。

她問何琳:“如果你們分開,你們的房子怎麼辦?”意思是,那房子本身就是父母的,萬一離了不是讓人家分走一半家產嗎?所以不要這麼急。

何琳神經質了,輕易說出:“離婚就把房子賣掉,揣上幾百萬我也到這裏讀碩士!”

“可房子在法律上也有傳誌一半啊!”

“什麼他的一半,都是我的!”

“你能大過法律?”

何琳忽然號啕大哭。

看著年輕的妹妹易怒易暴,越來越掌控不了自己的情緒,何晶憂心忡忡地給爸媽打電話,“何琳精神不好,估計患有輕度抑鬱症。”

老何夫婦也很難過,“剛結婚一年就又打又鬧,我就怕她在家憋出病來,才讓去你那裏散散心的。何晶啊,勸勸你妹妹,開導開導她,她從小就小心眼,愛鑽牛尖角,拿得起放不下,爭強好勝,還什麼事都想不開……”

晚上何琳收到小姨發來的電子郵件,一看就是法律人士專門潤色過的,語言很正式很有邏輯性,也黑白分明,大意是如果傳誌想維持這個婚姻,就請他簽署放棄嶽父母贈給女兒結婚禮物的房產。

何林正頭腦發熱,立馬打印出來,拍在傳誌麵前,大喊大叫讓他簽字。

“這本是我們何家的財產,吃進去,你得本著良心吐出來!”

傳誌說:“我不簽,我不會離婚的!”

“不想離婚,你就得簽!”

“簽了離離也不遠了。不簽,你給我機會,我會改正。你放心,真到離的那一天,我不會要你房子的,這是我心裏話。”

沒得到想要的,何琳大哭不已,咒罵老公,還把姐姐的馬桶搞壞了。傳誌不得已,跑了出去,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裏轉悠,一夜不知轉到哪裏去了,反正第二天才灰頭土臉疲遝遝地回來。

看到事態嚴重了,何晶帶著妹妹去看了心理醫生。何琳的那點四級英語早還給老師了,就呆呆地一邊盯著人家桌子上的一盆綠色植物一邊左耳進右耳出地聽姐姐和那個滿頭銀發四十多歲的女心理醫師哇啦哇啦說英語。

什麼話何晶都代她說了,她現在沒有說話的興趣。

這麼說吧,心理醫生的大意是:當事人首先要自己調整好心態,並給了幾個建議:一、改善當事人的人際關係,從好的方麵來說,改善你的人際關係,能幫助你從抑鬱中恢複時獲得精神支持;二、增加每周從事愉快活動的次數;三、不要依賴藥物治療。藥物隻是一個輔助的治療,什麼病都不能全靠藥物,主要靠慢慢恢複。這個恢複時間可能比較長,也可能很快,但都不要著急。

為了讓何琳高興,鬱悶心情得到緩解,何晶請了假,開車帶妹妹四處兜風,專門去看了伯克利大學和加州一些好玩的名勝和公園,還去了好萊塢和影星雲集的貝弗利山。傳誌也了解抑鬱症是怎麼回事,索性什麼異議也不提了,她說什麼就是什麼,隻要開心就好。

在迪斯尼公園,被淘氣的米老鼠追著跑,何琳樂得像個孩子;在呼嘯的過山車上也大呼小叫,吃熱狗也會抱怨不如米飯好吃,都與正常人無異。如果這樣正常時間長了,抑鬱就慢慢消失了。唯一不正常的是,她不想回家,隻想像小孩子去玩,特別是追著別人小推車裏嬰兒癡看的眼神,特別讓人心焦。

有一次在沃爾瑪門口,大周末,很多家庭都開車去購物,年輕的一對,三口、四口之家,大人領孩子,或年長的老人,很少有混搭的,年老的拖著年老的,年輕的帶著年輕的。何琳很快意識到了這一點,呆呆看了好一會兒,指給傳誌看,可憐巴巴地說:“人家都不和婆婆一起住,你看老的人都是自己拿著東西進去出來,自己開車回家,人家婆媳肯定不打架。”

傳誌說:“對,這邊人情味淡一點,中國重倫理。”

剛到超市門口,David就和一老頭搭上了話,好像認識。那和善的老頭看了看傳誌和何琳,不知怎麼的,好像想誇中國文化吧,溝通之前,讚美一下對方的什麼東西也是人之常情吧,大意是:中國社會有一樣很好,人老了可以和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起,享受天倫,不易產生孤獨感。不像美國,孩子的天堂,中年人的戰場,到了老年就成了墓場。美國人老了相比之下有點可憐了,有被人遺忘之嫌。

何琳的英文四級蘇醒了一下,加上姐姐的翻譯,脫口而出:“我寧願老死在孤獨的墓地,隻要年輕時沒人打擾我!”

何琳在美國顯露抑鬱症跡象時,北京也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是關於鬱華清的,大年剛過十五,她前夫老翟帶著老婆孩子從南京又回來了,還是想要回以前單位發給他的福利房,小二居,在玉泉路附近。離婚時,他作為過錯方讓給了鬱華清,小產權,隻有居住權。現在想把居住權要回來。估計在南京生活不下去了吧,否則也不會兩次都討個房屋的居住權吧。以前有錢生意順時,這點東西可是看不到眼裏的。

老翟知道前妻的臭脾氣,不敢直接討要,采取哀兵之策,找到了鬱華明和老何拉關係套近乎,說以前何琳在自己家裏住時,雖然自己與華清感情不和,但對孩子不錯;然後哭窮,說自己一家子過不下去了,如果大姐能搭救一把,一報還一報吧,扯平了。

老何夫婦為人清高,仗義,一生不曾虧欠過別人,但一提到兩個孩子小時候,尤其是何琳,讓妹妹操這麼大心就有還不完的恩情。前妹夫這麼一說,兩口子就坐不住了,心道既然華清一人有五套房子,拿出一套給前夫解解燃眉之急,也不算過分吧。這兩口子還請了老翟一家三口一頓大餐,全是看在過去“對何琳不錯”的分上,答應勸勸妹妹。但話沒說死,沒說一定能辦成。

幸虧沒說死,鬱家老二一聽眼瞪似銅獅,桌子拍得叭叭響,“做他媽的春秋大夢去吧,離了好幾年了現在跟我借房子,我欠他的呀?能死多遠死多遠,趕緊的!”

老何說:“畢竟夫妻一場,至於嗎?他怎麼著也是你倆兒子的親爹,不看僧麵看佛麵吧。”

鬱華清冷著臉,“他現在死在我麵前,我眼都不帶眨一下的!”

華明也勸妹妹,“我知道你對他的痛恨,本來我們也不想過問這檔子事,畢竟何琳在你們那裏住時你們還沒離,他也算供養了何琳的,為了這個——”

“這是他說的吧?放他媽的春秋大屁呢!姐,你沒必要為這個好像欠了他的,當年都是花的我那點工資,他根本不往家裏拿錢,他連自己的兒子都不養,我反而還得養著他多事多到找屎吃的媽!想當年,孩子為吃一塊冰糕能哭一上午,我恨不得能為了一袋鹽去醫院賣血……他看見我的苦了嗎?他就在外麵花天酒地,找年輕的女人玩!冤有頭債有主,誰到哪一步都活該!你先不仁,休怪我後不義!借給他房渡難關?死了這條心吧,養狼養出毛病了我?!”

鬱華明給老翟打電話,告訴他她和老何盡力了,妹妹脾氣不好,太記仇——說完後,竟一塊石頭落了地,不是不幫他,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能怪他們了吧。

老翟不死心,五十多歲的男人了,想在生意場上翻身沒那麼容易了,人落了勢後,坐吃山空很快,那點老本哪經折騰啊。不過眼下還得養孩子啊,五六歲的女孩,花老錢了,大人可以餓一天,小孩餓一下試試?也顧不得老臉了,得從前妻眾多房產中要過來一套,想想也是,以前對她太大方了,北京所有房產都給了她,她竟反過臉來一丁點兒情義也不顧他!咒怨之後,還有點佩服這前妻,竟知道把錢投在房產上增值,前後竟積累五套房了,輕鬆地算,資產也有三百多萬了,要是自己以前不胡花八花,在南京少說也擁有幾套包括別墅在內的房子了,大形勢下架不住房價一個勁地噌噌地漲啊!

打定主意,這個猶如困獸的老男人讓年輕的妻子去找他前妻,孤注一擲,興許女人與女人,問題反而好溝通。

於是一臉菜葉色的南京妹子玉琴在一個晴朗的中午敲開了鬱華清的門。鬱華清正和鄰居搓麻將,嘴裏叼著一根中南海,手氣不佳,正念叨著要撈上來,卻被迫因敲門聲而離開了麻將桌。

她目光凜冽地從門縫裏打量著前夫的女人,竟一時想不起來她是誰。

“姐姐——”

嗨,鬱華清想起來了,情緒從麻將桌上徹底移開,調門很高地叫著:“幹嘛?大過年的,跑出來嚇人啊?!”伸手要關門。

玉琴前行一步,把胳膊攔在門框內,輕聲央求:“鬱姐姐,你行行好,你有好幾處房子,我和老翟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你沒有落腳的地方是你命不好!”鬱華清倒咧嘴笑了,“世上有那麼多男人,你卻偏撿這個又老又沒用的,睡大街你也得跟著啊!沒眼力勁的,還有臉到我這裏告狀!”

她索性打開門,讓她進來。麻將桌上那三位長舌婦正眼巴巴地朝這邊看。

“老鬱,這誰呀?”

“討飯的,跟著個流浪狗似的男人過不下去了,哭著鬧著想租我的房子,我不租她,現在租金月月漲,要多要少都不合適。”

玉琴被激怒了,咬牙切齒地叫:“鬱華清,玉泉路那一套房本是我老公單位分的福利房,你憑什麼不還給我們?”

哦,現在麻友們知道來者何人了,趕緊打量老翟的小老婆幾眼。可惜落難鳳凰不如雞,有年輕的優勢,卻一臉寒酸相的玉琴還真不能給老翟那個曾經風光的男人撐起臉來,尤其在玉潤珠圓心寬氣順一臉強勢的富姐兒鬱華清麵前。

“哎喲!”老翟前妻故作姿態地看了麻友們一圈,納悶了,“玉泉路的房子是我前夫協議給我的,不給我就不離婚。那時我還是翟東升的正牌老婆,你才是個什麼東西呀!”

麻友們也不省心,一個個猜啞謎似的,“第四者吧?”

“雞!”

“鴨!”

“鵝!”

玉琴不甘心,“可那時你們已經分居了,我和老翟相愛!”

“分居又不是離婚!什麼相愛,分明是通奸!你一個大閨女家,兩腿一叉老翟就不回家了——摸、摸!”鬱華清招呼著麻友,又玩上了,“我和老翟分的是婚內財產,你這個三幫子貨吃擰了還是怎的,來給我要東西?一對兒——老翟是不是又狗急跳牆了?”

玉琴低眉順目的,“老翟說那套房是公房,沒產權,不能轉賣什麼的,您留著也隻能居住……”

鬱華清摸一手好麻將,脾氣也漸好,不溫不火了,“現在啊,老翟的二兒子住著呢,你讓老翟去跟他兒子要去吧。不過我勸你不要親自去,你男人的二兒子人高馬大的,又不認識你,免得當你神經病踢你一邊去,擠兌都是輕的,挨了你不白挨嘛!你這身段還得留著侍候老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