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琴似乎看到了某種希望,“大姐,你說一句比老翟說一萬句都強啊!”
“幹嘛我說啊?你也不想想我怎麼可能把我兒子趕到大街上給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老流氓和他的姘頭騰房?把我想象成王母娘娘了?要去讓老翟去,好歹人家是父子,打斷骨頭連著筋呢!”
“姐姐——”
“哎,別這麼稱呼我,好像我與你真有什麼瓜葛似的。現在我心情好,自從你進來,手氣不錯,三處聽頭,所以我才有心情跟你說話,要擱以前——有多遠你給我死多遠!趕緊!”
玉琴灰溜溜地離開了。
她這一走,鬱華清和了,一邊斂錢一邊眉開眼笑,“這娘們上輩子就欠我的哈,她一進來我就連來兩對!”
麻友們卻惡心壞了,打麻將很講究財運、撞運的,紛紛罵上了,“瞧她雞賊樣,一臉晦氣,不知丟人現眼幾個錢,怪不得老翟一頭栽了呢!”
“蟹找蟹,蝦找蝦,烏龜專找大王八!”
玉琴回到旅館就與老翟暴吵,把在鬱華清家裏遇到的火氣一古腦兒撒回去了,揚言:“要不回房,分道揚鑣!一個爺們連老婆孩子也養不了,算什麼男人!”
老翟被逼無奈,硬著頭皮去找二兒子。二兒子大慶早就接到了母親電話,對父親看也不看,隻說了一句話:“你去法院告我吧,隻要法院讓我騰房,我就騰!”
訴訟十有八九是要不回來的,那是你以前心甘情願給的,而且是自己婚外戀在先的基礎上。於是老翟親自上門向前妻叫陣。正趕上鬱華清沒打麻將,正閑著沒事,兩句話給罵了回來:“誰認識誰啊?哪來的叫花子,我知道你是誰呀?死一邊去!”
“行,鬱華清,算你心狠……”
“滾!從我眼前消失,趕緊的!沒見過你這沒臉沒皮的,白天沒空晚上也得找塊豆腐撞死去!”
老翟沒辦法,還想去何琳家暫住幾天,因何琳夫婦出國沒鑰匙而罷了。
何琳在加州度過抑鬱症最嚴重的那幾天,情緒開始慢慢好轉,起碼她能控製住自己的喜怒哀樂,不再沒節製地亂發脾氣。那一天,何晶的白人同事結婚,何晶把妹妹帶到肅穆高大的教堂裏,一本正經的牧師麵對著兩位既緊張又興奮的新人:
“上帝使你活在世上,你當以溫柔耐心來照顧你的妻子,敬愛她,唯獨與她居住,建設基督化的家庭,要尊重她的家族為你的家族,盡你做丈夫的本分到終身,你在上帝和眾人麵前回答,願意這樣嗎?”
新郎莊重地答:“我願意!”
“上帝使你活在世上,你當以溫柔端莊,來順服這個人,敬愛他、幫助他,唯獨與他居住,建設基督化的家庭,要尊重他的家族為本身的家族,盡力孝順,盡你做妻子的本分到終身,你在上帝和眾人麵前回答,願意這樣嗎?”
新娘嬌美地答:“我願意!”
然後牧師要求新郎隨著念:“我斯科特·赫爾茨願意承認接納凱瑟林·布羅德做我的妻子,誠實遵照上帝的旨意,和她生活在一起。無論在什麼環境,願意終生養她、愛惜她、安慰她、尊重她、保護她,以至奉召歸主。”
何琳突然淚流滿麵,悄聲問傳誌,“我們也曾經這樣純潔純粹過,對嗎?”
傳誌也被這莊重正式的氣氛感動了,連忙點頭。
“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願意終生養我,愛惜我,安慰我,尊重我,保護我,直至死亡?”
傳誌:“我願意!”
“你媽不講理欺負我,打我,你也保護我?”
傳誌鄭重點頭。
牧師要求新娘隨著念:“我凱瑟林願意承認斯科特·赫爾茨做我的丈夫。誠實遵照上帝的旨意和他生活在一起,無論在什麼環境願順服他、愛惜他、安慰他、尊重他、保護他,以至奉召歸主。”
在莊重的承諾中開始交換戒指。牧師說:“戒指是金的,表示你們要把自己最珍貴的愛,像最珍貴的禮物交給對方。黃金永不生鏽、永不褪色,代表你們的愛持久到永遠。戒指是圓的,代表毫無保留、有始有終、永不破裂。”
然後新郎深情款款地看著新娘,跟著牧師,就像對上帝承諾那樣莊嚴地說:
“這是我給你的結婚信物,我要娶你、愛你、保護你。無論貧窮富足,無論環境好壞,無論生病健康,我都是你忠實的丈夫。”
何琳眼含淚花,心裏那塊抵觸與不甘的堅冰,那道堵在心裏過不去的坎,釋然了,疏通了。
淚光盈盈的新娘專注地凝視著上帝派到她身邊守護著她一生的男人,跟著牧師向上帝做出承諾:
“這是我給你的結婚信物,我要嫁給你、愛你、保護你。無論貧窮富足,無論環境好壞,無論生病健康,我都是你忠實的妻子。”
牧師以背負上帝的神聖婚約的名義對一對年輕人說:“從今以後你們不再是接受父母養育的孩子,而成了一個新的家庭。以後也不再是兩個人,而是一體的。以後你們不能再分你我。兩人要同心一意,無論是教養兒女、工作、參加社會活動,都要先在家裏充分溝通,無論在家在外不分你我,今後不再有自己,完全以家為重。請你們兩個人都一同跟著我說:你往哪裏去,我也往哪裏去。你在哪裏住宿,我也在哪裏住宿。你的國就是我的國,你的神就是我的神。”
然後在莊嚴的唱詩中,牧師宣布:“根據神聖經給我們權柄,我宣布你們為夫婦,神所配合的,永不可分開。”
二○○五年四月,王家千人呼萬人盼的大孫子在一雙雙焦慮和祈盼的眼神中隆重降臨!身體隻胖了不到二十公斤的繡花生下了四點五四公斤的大胖小子,被喜得合不攏嘴的婆婆笑稱“皮薄餡大”和“廢料不多”。
九斤左右的粉色肉團,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雙腿間的大蛋蛋和大雞巴,比一般男孩的大一倍,據說從娘胎裏下來時就是撅撅著。孩子的奶奶托著那根命根子觀賞了半晌說:“將來肯定能娶個俊媳婦!誰家閨女有這個福氣呢?”
何琳精神好多了,本不想去,但老公說想讓她呼吸一下北京之外的空氣。王傳誌和何琳到保定時,孩子的爹已經到了,坐在小小的客廳裏嘿嘿個不停,眉骨舒展著,全身的細胞都綻放開了,讓人想起春天每一個枝丫上都擠滿花骨朵的桃樹。
奶奶把王家的長孫抱到客廳裏向兩個兒子展示。眾人何等歡喜,老大像完成了雙重任務,既完成了傳宗接代,在家裏也有地位了,將來也有人養老送終,以後說話肯定有麵子有分量了!老二覺得母親心願完成了,自己壓力減輕了,將來自己萬一生個女兒也沒太多罪惡感了。隻剩下臥室裏筋疲力盡的繡花“殺雞取卵”後被人遺忘在一邊了,頭發髒得打綹,一拍簌簌的頭皮屑落下來,帶血的髒衣服堆了一地,房間內有一股難聞的氣味。英雄的母親解釋說:“月子裏不能洗澡,不能活動,更吹不得風,免得以後下身落下毛病。好歹一個月過去也快。”
估計是等著婆婆收拾。但老太婆更迷戀孫子,看都不看一眼孫子的副產品。
客廳裏又傳來心滿意足充滿驕傲的聲音:“看看俺的蛋和雞雞有多大,遺傳,和他爺爺一路貨色,將來誰家閨女到了咱家可有福氣了!”
何琳差點沒吐出來,心想要是自己的孩子絕不讓老妖婆如此炫耀,沒見過雞雞似的,人越老越沒羞恥心。
回頭看看繡花,這個王家的功臣非常高興,眉宇間顯示一種特別的尊貴和驕傲:無論你怎麼誇,他都是俺兒子,是俺生出來的!潛意識裏母以子為貴吧。
何琳莫明其妙地想起第一次去老太婆家吃雞的情景,自己和招弟吃最好的那一盤,她和老太太吃雞頭雞爪和蘿卜,她竟一點也不在乎,估計孩子是她意識的延伸,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吧,孩子是可以代表她的,不虧待孩子就是不虧待她,所以自己受冷落——不覺得是受冷落,而是和孩子一起受優待。
何琳無法理解這種精神上的聯體,可能還沒做母親吧,但預感出嫂子和婆婆的相同點越來越多,人與人在一起久了,是可以相互影響相互同化的。
新媽媽床頭上放著一隻碗,裏麵是紅糖水,放著兩隻剝好的雞蛋。那雞蛋身上有可疑的紅道子,據說是喜蛋,被染過的。繡花抱怨說吃了兩天了,吃不下去,膩歪。何琳喊老公打車去了保定的大超市,買了些魚、補品、孕婦奶粉等,一小推車,然後又找了個農貿市場,抓了三隻活母雞。這些都是從小姨那裏聽來的,月子裏的孕婦需要大補,雞湯最好,鮮鯽魚催奶。
如果真喜歡這個孫子,起碼得對這孫子的母親來點實惠吧,孩子得吃奶啊。
背過這家人,看著保定寬敞馬路上的明亮太陽,感到心有點痛,有點無聊,有點鄙夷,甚至詛咒了自己。
回家後,傳祥殺了雞、褪毛、把雞大卸八塊,何琳就把收拾好的雞放在鍋裏煮了,香噴噴的味道很快飄進了月子房。繡花都哭了,拉著何琳的手,“就在你家吃過幾隻雞,來保定後一次也沒給買過!”用胳膊肘指指外麵,“老東西嫌雞貴,說吃一個雞趕上吃一個月的雞蛋了,不給買。俺天天吃地蛋(土豆)、紅薯,所以俺兒子生出來地蛋紅薯一樣,虛胖。”
何琳心說這話應該讓老東西的倆兒子,尤其是二兒子聽聽啊,親娘照顧了大肚子的大媳婦十個月整,他們不用想也覺得勞苦功高吧,最後還不是一樣被抱怨!難道都是媳婦錯了,沒良心,就他們的娘一個老女人對?!
王老太太把倆兒子叫到自己房間裏,關上門,開家庭閉門會議了。
“傳誌,俺大孫子也有了,你們近年不打算要孩子,對不?”
傳誌點點頭。
“說個事你考慮,你大侄子是超生的,在咱家上戶口不容易。我也考慮了,就是上了戶,也是個農村戶口,將來考學考出去也難著呢!你想想你自己怎麼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出來的。這是咱家的長子長孫,放在以前社會的大戶人家就是一個大家族的領頭人,以前的皇帝不都是長子長孫繼位的嗎?反正這是咱家的寶貝疙瘩,王家下一輩的香火,你們能幫忙的幫忙,能出力的出力,都不能虧待他!”
老大自然沒的說,喜得貴子有分紅般,全憑老娘獎賞了。
老太太麵對大兒子,“傳祥,你的任務這一階段算完成了,不管以前怎麼作難,反正兒子你是有了,以後好好幹吧乖乖,伸長胳膊站直腿,當爹要有當爹的樣子!”
傳祥嘿嘿。
老太太又轉向二兒子,“傳誌,這事你一定要考慮,我覺得行!”
傳誌:“什麼事啊娘?”
“把俺大孫子的戶口上到你那裏,咱王家的長子長孫,有了北京戶口,將來肯定有出息!最差也當個工人唄。”
傳誌嚇一跳,“娘,我得和何琳商量啊。”
“商量個啥?說到底她是個女人,是咱家娶來的媳婦,你的侄子你不心疼還指望人家心疼?!叔侄親叔侄親,打斷骨頭連著筋,你和你哥是親哥倆,一奶同胞,這關係多近,還用說?幫你哥多分擔一點,你哥就少緊張點,你侄子是咱王家的後代,說不定何琳以後生個丫頭,你侄子也是你的後人啊!”
傳誌小聲嘟噥,“就是生丫頭,那丫頭的戶口上哪兒?我和何琳隻一個戶口名額。”
“生個丫頭戶口往哪兒放不行?姑娘大了就嫁人,有娶不上老婆的漢子,你見過有嫁不出去的丫頭嗎?”
傳誌垂著頭,“我得和何琳商量啊……”
“商量個啥,先把生米做成熟飯,你先報上戶,定下來,給她說好話賠不是唄!指望她為咱家著想太陽能從西邊出來。唉,沒見過你這樣窩囊的,怕婆子,說出去讓人笑話。現在你兄弟幾個就你混得還行,你不為咱家著想,誰該著為啊?你哥想為,你哥有這能耐嗎?”
傳祥嘿嘿。
傳誌被母親一套一激,心眼活動了,還是有點擔心,“我怕何琳毛手毛腳照顧不了孩子,她也不待見小孩哭。”
“嗯,你隻管給俺大孫子落戶就行,俺不去你家,俺抱回俺家養。俺大孫子一落戶,那些狗日的當官的也不罰了,咱裏外兩得!”
傳誌回到家,考慮了好幾天,不知怎麼向何琳開口。從心裏覺得自己手中的名額,隻一個名額的情況下,給男孩子才能利益最大化,女孩子嘛,現在雖講男女平等了,但女孩能靠得住嗎?能代表得了一個家族的利益嗎?能傳承“王”這個姓氏嗎?
終於一天晚上,二人AA後,高高興興躺在床上閑聊,傳誌就把將侄子的戶口安在自己家裏的想法說了出來。
何琳眨巴著大眼睛,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你把你侄子的戶口安在咱家裏,你自己的孩子安在哪裏?安在牛糞上?”然後開腳把傳誌踹下床去。翻臉了,學著他媽的口氣,“你這個憨熊,你這個吃裏扒外的東西,死了這條心吧!還說願意終生養我、愛惜我、安慰我、尊重我、保護我,直至死亡,你現在就氣死我氣得我吐血!”
傳誌從床下露出頭,“氣成這樣?不是商量嘛。”
“商量你個頭!主權不容商量!沒有你這個家賊怎麼能引來那麼多外鬼!
滾!滾一邊去!”
傳誌怕何琳舊病複發,美國心理醫生已叮囑他了,抑鬱症需要心理疏導,不可動怒、憂憤、生氣,有時看似好好的一個人,可能因為某件導火索瞬間迸發。
總之這是抑鬱症引起的慢性心理疾病。
何琳現在也不想為做好人而控製情緒了,而且發現每次發火都能收到比預想的多得多的效果。有了成果的激勵,更不想妥協了,鐵了心為自己而活,我的地盤我做主,不讓任何外人入侵!
沒幾天,老太太電話追來了,傳誌硬著頭皮接。
“兒啊,你大侄子的戶口辦得怎麼樣了?有啥困難不?”
“娘啊,困難不小,這邊查得嚴,何琳準生證還沒辦呢,這麼快就有孩子入戶,誰相信?”
“那你趕快辦娃娃證啊!一個男人家的磨不拉嘰!”
“誰都知道何琳並沒懷孕,我怕有多事的到處說……”
“能說什麼啊,你有一個戶口名額,又不是挪用了人家的,除了何琳說,誰能覥著臉說?又不礙他事,城裏門對門都不認識!”
“娘啊,還就是何琳……”
“我就是知道是她!自私不顧人的東西,娶了這麼個禍害!你媽×也沒啥用,連女人的家也當不了!”
傳誌給罵急了,“我的孩子往哪安?安牛糞上?”
“行,你有能耐,跟你娘強上了——安牛×上!娶了媳婦不管娘的東西,有點能耐分不清親疏遠近了!你有孩子,你有孩子不能想辦法上你老丈人家的戶?!人家一家都是有能耐的人,人家能看著外孫沒戶口不管?你大姨子不是在美國嗎?不能安到美國去?俺不管,反正你得把俺大孫子的戶口落在北京,要不你想辦法給俺安到美國去,就不能放農村!又不是沒辦法,你看著辦吧。”電話啪一聲掛了。
傳誌頭大了,直覺告訴他,大哥肯定在一旁鼓勵娘向他施壓。這男孩要在北京落了戶,名義上就是自己的兒子而不是侄子了,今後能享受到首都市民所有的好處,有幼兒園上,有中國最好的小學、中學讀,也可以不用很高的分數讀一流大學,將來的市民福利一直保障到老。戶口,說到底,是分享資源的一種資格。
當然,這是侄子,血緣上也是很親的人,幫了這個忙,也算幫了大哥一個天大的忙,等於為他這個貧寒底層之家培養了一個人才,功德不可估量。除了血脈上的親,另一條親自實踐的理由也讓他覺得幫助侄子並不荒唐,自己費了多大的牛勁才跳出農門來到北京的啊,每一步,都一個字:拚!光有實力不行,還有運氣。
要是再從頭來過,他都不能保證還有今天的一切。那時一步一個腳印的攻堅中,不也咒罵過命運的不公、社會的不公嗎?做夢都想有個城市戶口,使自己的奮鬥姿態略微舒服點。現在他有能力拯救另一個男孩的命運了,有機會帶給他相對的社會公正和更容易的人生道路,為什麼猶豫和退縮?而且這個男孩不是別人,是母親的大孫子,自己唯一的侄子,大哥唯一男嗣,也是王家第三代男孫的標誌!
他能有今天是舉全家之力,今天他有能力有機會為什麼不能回報王家下一代的“王傳誌第二”?
衝動之餘,他去翻找戶口本,卻怎麼也沒找到。早讓何琳拿回公司給鎖到抽屜裏了。
於是這一撥努力先告一段落,對於母親的催促,他既不想讓親娘失望,又不想她老人家抱過大希望,“慢慢來”是他的——算承諾,也算借口吧。一個字:
拖!拖黃更好,拖不黃先過著。
有一陣子,風平浪靜,夫婦倆一個正兒八經讀研,一個又找出張藝謀的電影碟片看,看上麵賞心悅目的色彩構圖。周末,兩人到媳婦的娘家吃飯。何衝也在,因為時常逃課去798工廠鬧騰的事被老師告狀至家裏,被他媽兩句話罵進房間裏閉門不出。
鬱教授很生氣,“三個孩子中,從大到小,呈幾何級遞減沒出息,就你這個小混蛋墊底!老老實實拿到畢業證出來你就是跑到月球上去應聘嫦娥老公,我們也不管了,為什麼大三就提前不務正業?以為你比比爾·蓋茨聰明啊?”
傳誌連忙安慰嶽母,說了些藝術係學生就得打破常規、不按常理出牌才能形成顛覆性創新的好話,不破不立嘛。
嶽母歎氣:“我還真沒指望他能有多大出息,能和何琳一樣順順當當本科念下來,以後做什麼全憑個人能力、際遇和造化了。我的要求不高吧?”
傳誌附和。和丈母娘談起現代教育與現實的脫節與弊端,談到了目前的就業行情,實踐的重要和個性的複蘇,談到了社會財富的增長,木桶理論最高的那塊板——房地產,房地產為什麼這麼異軍突起地繁榮。傳誌的優點之一便是善於集中精力思考問題,並給出讓人信服的答案,也就是直線思維,從地產業的上下遊產業滲透到相關行業與政策,而不是直接從房價扯到針頭線腦這種散漫想法。這也是鬱華明特別欣賞女婿的一點。而且傳誌闡述他的道理時還時不時地去廚房幫一下嶽父,是那種信手拈來自自然然的幫法,不是做給人看的。
當午餐端上桌時,嶽母就感慨了,“在咱家還就數何晶和傳誌達到了我的要求,可惜不是我們生的,何琳何衝不知道像誰!”
老何說:“像我,都是平凡人。”
鬱華明還自顧自:“你看傳誌,也就讀個在職碩士,看問題的角度和深度比我那些畢了業的脫產碩士都強得不是一般多。何琳你也該學學,不知道你平時瞎忙什麼,和傳誌每天討論一個問題也能長點水平。”
何琳專心吃魚,頭也不抬,“我們在家不談房地產,不談社會學,我正在另一問題上長見識。”
“什麼問題?”
“他打算養他侄子,把他寶貝侄子的戶口安到我們家。”
老何夫婦唬一跳,齊齊看向女婿,“你們想丁克?”
傳誌有些窘,“不丁克,我們想要孩子。”
他嶽父提出了相同的問題,“你侄子的戶口進來了,你們將來孩子的戶口安在什麼地方?”
飯桌上出現了片刻的寂靜,顯示出每個人都非常認真對待這個問題。
“如果以收養關係安進來,你們就不能再要孩子,否則算第二胎。你們怎麼再要自己的孩子?”
一向低調不參與飯桌討論的何衝突然笑嘻嘻地來一句:“姐也快點生,明年一起安個雙胞胎。”
老何:“如何在醫院開這個證明?弄虛作假對傳誌的仕途沒什麼好處。”
鬱教授斥責兒子,“還有心情說別人,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我有什麼事?十有八九我將來就丁克了,不要孩子。”
老何反應很大,“不要孩子我就不認你!現在你覺得孩子是累贅,五十歲以後就覺察出孩子是個好東西,心理安慰。”
嶽母家一頓飯,傳誌打消了侄兒戶口丈人家能幫點忙的想法,潛意識中又對小舅子的話上了心,何衝若真不要孩子可就瞎了一個名額,現在落戶也可以隨男人了。
小雅把白花花的藥丸一瓶瓶倒出來看,“舒必利、博樂新、氯硝西泮、寧神補心片,我老公和老妖婆覺得我神經不正常,就讓我吃這些。”
“你怎麼不正常了?”
“我和老公在我那個大床上睡到半夜,發現老公擠我,打開燈,發現老妖婆正擠在我老公另一邊呢。我們三人同床共枕到天亮,哈哈。”
何琳張大了嘴巴合不上,“你、你,哈,我、我要罵人了!你家老妖婆光著沒有啊?”
“沒有,穿著寬鬆的睡衣,睡衣裏麵光沒光不能拉出來看,反正我一手就把老公的JJ給握住了,這是最後能堅守的陣地了,一直握到天亮,害得覺也沒睡好。”
何琳歎:“該吃藥的是你家老妖婆啊,你吃了管屁用!”
“第二天我越來越無名火三丈,就和老公、婆婆暴吵起來,罵他媽老變態、神經病,老公不幹了,說他媽孤獨,孤獨了一輩子,老了要有個依靠,睡一張床怎麼了?小時候不還吃過她奶嗎?可能我反應動靜太大了,他娘倆一致認為我受刺激了,神經問題、抑鬱、狂想。老公帶我看了神經科,那個不要臉的醫生竟也說我有點受刺激什麼的,媽的給開了這堆藥。”
“我要是你就扔到垃圾堆裏去,分明是你老公你婆婆的神經有問題,畸形戀,特別是你老公,在日本沒幹別的呀,光學變態了?這事也能容忍?我一直覺得傳誌在他媽身上是非不分,你老公更是極品到天上去了,還讓吃藥,呸!偶爾發一頓脾氣控製不住情緒怎麼了?前一段時間我在美國姐姐家天天這樣,感覺很好,毫無顧忌地大吵一通,哭一哭鬧一鬧,別提什麼麵子,把心中的積怨全衝光了。
人家醫生還說我輕度抑鬱,不用吃藥,自己調節,開心一段時間慢慢就自愈了。
我沒覺得我抑鬱,隻是借題發揮,有感而發,一下子把傳誌治得服服帖帖,就是現在也不敢隨便氣我。我現在說發作還能發,敢給我藥吃,呸,不把他腳趾給剁下來!”
小雅眼中泛起悲涼的淚花,“可能鴻俊並不真的愛我吧,他告訴我他心目中的老婆就像日本女人那樣,不用出去掙什麼錢,收拾家,照顧一下老人,生生孩子,等著老公下班就好了。”
“你老公臉真大呀!”
“是啊,這夢做得多好啊,他的薪水他媽保存,我在家像個傭人一樣侍候他媽和他,還要負責生孩子……”
“嗯,古代的小媳婦!”
“那我娘家的房子誰供啊?既然現實是各人照顧各娘家,各人顧各人利益,為什麼讓我做出犧牲?”
“無恥!”
“對,無恥!無恥得無邊無際!”
“我們怎麼苦似黃連似的?這社會到底進步了沒有啊?”
“你見過黃連嗎?”
“沒有。”
“我也沒有,但苦味天天嚐。”
“你是不是打算晚要孩子或不要?”
“哼,敢不要,老妖婆還不越俎代庖休了我!現在嫌我的肚子老沒動靜嘀嘀咕咕呢,大有引狼入室之感。”
“呸——什麼意思啊?”
“神經病唄,在外麵又看中誰了吧,他兒子收入不錯,長得不錯,一表人才,估計有不要臉的女人獻殷勤討好她了吧?或是她看上誰了,所以話裏話外有苗頭了。”
何琳嚇一跳,“拖出去,打!你婆婆何止神經啊,簡直犯賤!我小姨所說的掃把星,就是你不消停的婆婆!”
“唉,我也覺得該要有個孩子了,孩子是夫婦的黏合劑。孩子出來,讓老妖婆照顧,估計她不會閑得嘴裏長草了吧?再說早生身體恢複也快。”
“哎,你不會投降了吧?好,是妥協。”何琳也歎氣。“唉,我也得快點生一個了,你不知道我婆家那幫人像狼一樣正盯著我家一個戶口名額呢。非讓和我八竿子打不著的大伯子家的小屁孩安在我家,用屁股想想也得知道,憑什麼?!”
小雅抿嘴笑了一下,“就憑你嫁給人家兒子了。”
“所以我就冤得慌!嫁一個中不溜傻瓜似的男人,就搭了無數拖油瓶的,被人當傻瓜欺負,擱誰家不難受啊!要不是我攔著擋著把戶口本給藏起來了,我家說不定現在就變成三口之家了!”
小雅也覺得事情可笑,“說戶口是可利用的資源,人人想要倒也理解,但養侄子,寧願自己的孩子黑戶,還是第一次聽說。可能你老公家族觀念太強了吧。”
“呸!他就是一個軟耳朵的神經病!侄子而已,現在自己的孩子還不一定靠得住呢,別人的兒子不是更遠嗎?我覺得傳誌就是犯病,胳膊不是一般往外拐,排行中間,從小就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中間分子,嚴重缺乏母愛,現在剛有點出息了,他媽看到有油水可撈,對他重視了,他就屁顛屁顛地不知所以。我覺得他百分百是這個病!弗洛伊德這麼說的吧?”
小雅還是羨慕的,“好歹你婆婆在千裏之外遙控,不像我婆婆,快吹枕頭風了。”
“你說這些老妖婆怎麼這麼愛把自己拴在別人老公的褲腰帶上呢?更年期過不完了?”
“會不會將來我們當了婆婆也會潛意識地黏兒子?”
“不會吧?當婆婆之前我寧願咬舌自盡了,省得晚節不保!”
“那也得先生出兒子啊。”
“哼,我就生閨女,氣死老不死的!”
“估計我生閨女——老妖婆沒意見吧?”
“你婆婆還是有優點的,不重男輕女,不像傳誌媽,你說她自己就是女人,還如此輕賤女孩,是不是她覺得自己首先就一文不值,是社會和男人的累贅?沒有女人,男人從哪裏冒出來啊?真是人至賤天下無敵!”
出了月子,王老太太要抱著大孫子回老家了,本想著給孫子落了戶再走的,但不肖的二兒子辦事不濟,等不到了。回到老家肯定要為超生挨罰的,想想那個心疼啊,好不容易自己剛從兒子那裏摳點,到頭來都交給公家那幫畜生了,心尖就難過得打戰。現在舍不得一分錢了,想想生孫子之前可是發誓花十萬也要買個帶把兒的。
保定沒有直達老家的車,有的話也沒座,北京是北方交通總站,可選擇的車多又有座位。
老太太帶著大兒子、大媳婦、大孫子和幾箱衣物及鍋碗瓢盆浩浩蕩蕩殺北京來了。
當然他們到時,何琳已經上班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傳誌沒告訴她。
當然票得傳誌買。傳誌是王家唯一掙錢有出息的人。傳誌也這麼認為,並當仁不讓。
傳誌沒客氣,買了當晚的硬座。過夜何琳又會爭吵不休。他已認識到何琳缺乏忍耐,他的母親也讓人無法忍耐。硬座是事先征求了母親的意見,母親說就那個花錢最少的。
他去最近的旅行社買的票,多了二十塊手續費,三百元左右。回來時家人正在廚房煮東西,冰箱裏的熟食、水果和牛奶都在鍋台上。
吃過早餐,母親和大哥坐到客廳沙發上與他談話。嫂子在臥室照顧孩子。
“兒啊,”和前幾次在電話裏咄咄逼人不同,老太太改弦更張,哀兵先行,“要不是害怕你們倆打架,俺和俺大孫子就在你這裏住一陣子了,隻要回家,大隊裏那幫狼準到咱家要錢,沒錢拉糧食,沒糧食扒屋。來之前俺把幾袋子麥子藏到二愣家了,怎麼也得吃上飯。想在你這裏躲一躲,眼不見為淨,隨他們怎麼弄咱們家!唉,你這個媳婦不擱人,俺心疼你,不麻煩你了,回到家隨他們怎麼對待俺娘幾個了,反正孫子也有了,要殺要剮,磕頭跪門都隨他們了。”
老太太語調沮喪無奈,加上傳祥的歎息,傳誌心裏難過,“娘啊,有什麼事你說吧,能幫上我就幫。”
“還是戶口的事,俺就覺得你大侄子能落戶到你這裏,可就省了俺的心了,俺大孫子有北京戶口以後還有啥心煩?”
“可……將來我有孩子就沒地兒安了。”
守著大哥,將孩子分出你的和我的,不知為什麼,傳誌心裏有一種自私和罪惡感。不由看了一眼老實巴交的大哥,好在大哥沒什麼反應。
老太太也歎口氣似自言自語:“你要有個兒子還好說,誰也不和你爭,萬一何琳生個閨女……”
“閨女也得安戶啊。”
“閨女安到咱老家去,不安放幾年也行。你們還能要。”
“我是公務員,隻能要一個!”傳誌有點斬釘截鐵,“北京查這麼嚴,沒必要冒這個險!我們同事不管男孩女孩都一個孩子。”
“一個閨女的話,也到咱家安戶吧,和你侄子換換。閨女你們還拉扯你們的,俺們拉把俺大孫子,但俺孫子得要你這個戶口!”
這時繡花輕手輕腳到廚房倒水喝,靜靜地向客廳張望,但有意回避正在進行的話題。她是利益直接當事人,為她兒子爭就是為她爭,至少她的概念裏是這樣。但誰都能看得出來,現在母憑子貴,連走路氣勢都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