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不好我們什麼時候要孩子。”
“你和何琳趕快吧,早晚都得要,晚要不如早要,俺大孫子的戶口反正一時半會兒安不上,就等你這邊吧。生兒子你安你的戶,生閨女就跟你大侄子換換,還想再生,俺也等著。這是俺這一次來主要和你說的意思,思想工作你給何琳做。其他事都可以商量,都可以當耳旁風,兒啊,這是關於咱王家後代的長遠大計啊,你不可不當心!”
傳誌心道:很久遠嘛,有的是時間。
老太太再說第二個話題,“兒啊,你看你哥,無才拉用,大字不識一筐,空有一身蠻力,在農村除了麵朝黃土背朝天能有啥出息啊,這一輩子緊追慢趕是望不到你的後影了。”
母親在誇呢。傳誌一邊同情大哥一邊自我悄悄膨脹了。
他母親接著說:“兒啊,有能力幫你哥點就拉一把吧,除了你還指望誰拉他?尋摸著,有合適的工作給瞅著點,掙人家倆‘毛格’就比窩在家裏不動彈強!反正你哥有力氣,不惜力,你得記心上給找找,他一個男勞力得養活你大侄子啊!”
“行,我問問。”傳誌答應了。
老太太第三個問題,“兒啊,你還有點錢給俺不?”
傳誌猶豫了一下,“要多少?卡上不多了。”
“你看著給,給多少都行,俺不嫌少。”
“咱娘、你嫂子不在家,家裏地都是我一個忙活,今年的收成肯定好不了,地旱。”傳祥嘟嘟噥噥地說。
傳誌又到超市門口把卡裏僅有的五百塊取出來,隨後又透支了兩千五百塊,湊成三千塊,交給了母親。
在何琳回家之前,他把他們提前三小時送到火車站,安置在候車室,停了片刻就回家了。前半路還很沉重,覺得責任無盡頭,後半路就輕鬆了,終於都走了,大大小小的事,真的,眼不見為淨。
何琳回家一般直奔樓上臥室,脫掉高跟鞋,打開電視機,換上衣服,往床上一躺,休息腳丫子,直到樓下喊吃飯才懶洋洋地下去。現在傳誌越來越懶了,以前還都上樓拉她哄她下去,現在樓梯也不屑上了,扯起嗓子——她還就乖乖下去吃。
不過今天沒喊,那個親愛的男人又上來拉她了,還在耳邊念叨著,“臭小豬,小豬豬,乖,吃飯飯了……”
何琳眼皮倏地一翻,心道這家夥是不是做錯什麼事了?突如其來的殷勤在為什麼事做補償?
“在外麵偷吃了?”
“偷吃了一根小蔥,還有個小黃瓜頭,都是下腳料哦。”
“哼!”何琳一本正經地看著他,看到他發毛為止。
“什麼?”
“突然這麼肉麻兮兮的讓我覺得好生奇怪。你不心虛?”
“神經,對你好還有錯了?”
“買衣服買貴了?”
“瞎說,沒買。”
“弄壞我的什麼東西了或把我的什麼東西送人了?”
“有點正經好嗎?”
“為什麼如此親密地討好?”
傳誌故作神秘一笑,“吃完告訴你!走,先去吃飯,回來吃你。”
何琳屁顛屁顛跟著跑下去了。
其實去掉一切外在因素,男人取悅女人也是件相當容易的事,臥室是很理想的場所,一個蘿卜一個坑,生殖器的天然銜接就是快樂幸福的方向。前戲做足,充滿愛意和情欲的撫慰是任何女人也抵擋不了的,那種玉潤珠圓地動山搖的高潮過後,再厲害的河東獅吼也變成乖乖的小貓咪了。反過來,女人也是通過這種途徑去征服男人的。一句話,床笫之歡能讓你忘記傷痛,化解積怨,心地柔軟。
以前一次高質量的性愛能讓何琳高興,活脫脫高興兩三天,會勤勞有加地把所有衣服放進洗衣機洗了,甚至會給他疊衣服,做一些可愛的小動作。王傳誌覺得這次也應該差不多。可惜,這次輪著何琳懶了,打嗬欠,賴床,急躁——還給慣出脾氣了。
一天早上,何琳有點困乏,不舒服,不想動彈,突然想起了什麼,跑進衛生間,一會兒便大驚小叫,失了火似的。傳誌連忙從廚房跑出來,迎麵看到老婆手裏拿著試孕紙,上麵隱隱兩個杠杠。
傳誌呆了一下,“是不是真的?百發百中啊!”
“什麼百發百中,發這麼久,這一次才中!”
傳誌發自內心的喜悅,“噢,我也有兒子了!”
“別高興太早,生女兒怎麼辦?假懷孕怎麼辦?去醫院再確定。”
當天中午趁午餐功夫,何琳去了附近醫院一查,呈現弱陽性,十有八九就是了,也就一個月左右。準媽媽心裏沉甸甸的,一個小生命喲,又植入肚子裏了,正在生根發芽。不知為什麼,又想起上次流產,孩子應該又回來了吧,唉,這次一定要好好準備,迎接天賜的小寶貝!
那天晚上傳誌回家很早,做好幾樣菜等著慶祝。
何琳一進門就宣布:“三口之家,咱家的丫頭來了。”
傳誌馬上急赤白臉,“誰說丫頭?”
“醫生說的。”
“才多長時間,查得出來性別嗎?”
“查不出來你激動什麼呀?”
“你別嚇唬我啊!有你這樣嚇人的嗎?”
何琳不依不饒了,“我怎麼嚇唬你了?不是你今早要說生兒子的嗎?”
“我隻是說說而已。”
“許你說就不許我說?”
“好,許你說,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傳誌轉變之快,連他自己也沒料到,笑嘻嘻的,把肚子還一馬平川的老婆當國寶熊貓,攬到飯桌上坐下,筷子遞在手裏。但何琳心裏落下了陰影,剛才的爭執暴露了他的潛意識:想要兒子。
於是睡覺時,她躺在床上給他做功課,“生兒生女不一樣嗎?”
傳誌愣了一下,“嗯,一樣,男女平等了。”
“你說生兒生女,女人有責任嗎?”
傳誌用枕頭砸她,“沒責任他從哪裏出來啊?”
“我是說嬰兒性別是女人決定的嗎?”
傳誌正了正腦袋,“男人決定,X、Y兩個染色體。”
“女人有兩個一模一樣的X染色體,貢獻一個,還缺一個,你貢獻不出Y染色體怎麼辦?”
“你怎麼知道貢獻的不是Y?”
“好,咱等著瞧,九個月後看你做了點什麼貢獻!”
於是球給踢回去了,何琳心裏還挺得意。輪到傳誌坐臥不寧了,拽著老婆說話,“我要真貢獻出的X染色體……”亮晶晶的小眼睛在黑夜中閃爍。
“恭喜,你有了閨女!”
“我要一下子貢獻出兩個Y,會不會一對雙胞胎?”
這個比較高深的生物問題,何琳也不知道怎麼回答,卻沒有打擊老公,“想高效率生一對啊?一、看看你祖墳上長青蒿冒青煙了沒?二、你——咱那點薪水,養得起倆嗎?男孩生下來就負債一百萬,女孩生下來負債五十萬,你還想一下子就負債二百萬啊?想什麼呢你?”
傳誌也急了,“怎麼養不起啊?你隻管生兩個,你看我養起養不起!”
“是不是抱回你老家一個,多添一雙筷子,多添一隻碗,讓你媽當個小狗拉把了?”提醒別人也提醒了自己,何琳一骨碌坐起來,歎口氣,一本正經,“咱們商量一下吧,估計孩子來早了,咱們還沒做好準備……”
傳誌急了,“怎麼沒做好準備?還記得上次孩子沒了你跟我急,怪我,這次有了,幹嗎不要?是老天爺給我們的禮物!”
“可這禮物也太費錢了!”
“不怕,人家能養我們就不能?你老公現在掙得少點,過兩年碩士畢業,肯定有辦法!”
“問題是這兩年怎麼辦?我半年後能不能工作還是事呢,哺乳期內沒工作呢?靠你那點工資——你老家裏人還指著你呢,哪有錢養兒子!”
黑夜中,傳誌考慮了好一會兒,鄭重其事地向老婆保證:“好吧,你安心養胎,別想別的,我的工資卡交你,你保管著。”
“真的?老公真好。那就現在給我吧,讓人家安心一下嘛。”何琳是學聰明了,好處或許諾一張嘴,立馬要求兌現,再不像以前那樣過夜了,第二天成了空頭支票。
被老婆嬌嗔一誇獎,傳誌噔噔下床,從上衣裏摸出工資卡,繳了上去。
嘿嘿,何琳暗喜,結婚兩年了,今天算第一次掌控了財權,做實了財政大臣。以前太笨,臉皮也太薄,更太自尊了。現在都孩子他媽了,要看緊巢穴看緊碗中食了。嗬嗬,卡卡讓老公更加貼心溫暖哦。
何琳是寒體質,還有點過於敏感,懷孕不到兩個月就反應很厲害,嘔吐,嘔吐,膽汁都吐出來了,且不能沾一絲油腥,抱著馬桶能吐出血絲來,然後頭暈腦漲四肢無力,按她自己的話說:像死豬一樣隻剩下躺在床上大喘氣的份了。
王傳誌緊張啊,這樣一天天不吃飯,營養跟不上孩子怎麼受得了?而且新買的《聰明寶貝漂亮媽媽》上說了,頭兩個月正長五官呢,五官都長不好,這小人還不廢了?
但婦幼醫生說:“很正常,吐了再吃,多吃幾頓,總有一些食物會留在胃裏。”
傳誌就煮半鍋白米粥,切了一小盤鹹蘿卜絲,逼著何琳吃,一天吃十頓,總有幾粒白米留在胃裏補咱兒子的小臉蛋吧。
何琳嘟嘟囔囔,鼻涕眼淚一大把,躺在被窩裏拉不起來。這可怎麼辦呐?老何夫婦聽說女兒懷孕了,都挺高興,但工作忙得抽不開身,華清也雲遊四海去了。過來看了兩次,一看女兒反應超出常人,不能上班也照顧不了自己,幹脆,請個阿姨吧,照看兩三個月,五六月份孩子坐實了就好了。
請人照顧,何琳是樂意的,也不用把老公折騰得白天上班不放心,晚上睡覺睡不好,人都累瘦了。而且索性她把工作給辭了。上次流產和爭吵時,請了一個多月的假,人家老板覺得一是她工作做得的確出色,想留住她;二是平麵設計熟手比較缺,能遷就就遷就。何琳不好意思啊,就這身體狀況,要拖人家一年半載的也太不夠意思了,幹脆,騰地兒,讓人家培養新人吧。如果到時自己能上班人家還想要就去,不想要了,憑自己這兩下子再找個超出傳誌幾倍薪水的也當玩似的。專業好嘛,趕上了中國廣告業爆炸性發展的好時候。
請阿姨,傳誌有點不樂意,怎麼也得七八百上千的工資吧,吃住都在自己家,還不如省省讓自己媽來侍候呢。婆婆替兒子照顧懷孕的媳婦怎麼就不天經地義了?去年照顧嫂子照顧得那個歡!於是把這個提議小心地說給何琳聽。
何琳老大不樂意,“讓你媽來,準備與我吵架兼大打出手啊?日子還想不想過了?”
“寶貝,我媽看到你懷孕肯定高興!非常時期也很收斂,不會與你一般見識,怎麼著也是懷的她老人家的孫子啊!”
“哼,黃鼠狼給雞拜年——我不相信!”
“你沒見過我媽侍候我嫂子啊,我嫂子養尊處優像不像皇後?”
“哈,有那樣養尊處優當皇後的?大庭廣眾下的明活是沒幹,背地裏當牛做馬樣樣不少,而且蘿卜白菜可沒少消耗……”
傳誌又急赤白臉了,“那些活你統統不幹不就行了?吃過飯你愛幹嗎幹嗎;愛吃什麼你給我說,我都買來。再說,幹點活對身體好,書上也說了,孕婦多活動活動將來生孩子順利,不用剖腹產。”看何琳沒反應,繼續做工作,“你想想,我媽來了,都是自家人,熟人,說話做事都方便。請個阿姨來,陌生人,我不放心,也不舒服……”
“我覺得放心、方便又舒服!”
“方便舒服你得付工資啊!我媽也能做到方便舒服,不用付工資,傻樣,不用白不用啊!”
何琳不買賬,還反唇相譏,“你媽不用付工資、白用?這幾年你孝順她的錢還少啊?還怎麼付工資?你都替你娘養她兒子孫子外孫子了……”
要到爭吵邊界了,傳誌立馬打住,苦口婆心,“對呀,你不用她照顧她也一樣需要我孝敬,過了六十歲就是我們——是我,主要是我的法律義務養老了,你幹嗎不使用你的權利對衝一下?雖然婆婆沒有法律義務侍候懷孕的兒媳婦,但非法律層麵有啊,民間有啊!其實也是權利和義務對等的意思。”
嗯,這麼一說,何琳心眼活動了,對啊,過去兩年老太太沒少花這邊的錢,過了六十歲更理直氣壯地花了,雖然法律規定了是她兒子主要孝敬養老的義務,孝敬養老不用錢啊?婚姻法規定夫妻財產共有呢,怎麼算她兒子的主要義務?
矛盾嘛。哼,不用白不用,憑什麼媳婦對婆婆隻有義務沒有權利?就得讓她來侍候!
傳誌讓母親來,是這一段日子一直醞釀的想法,先不說在他有限的人生經驗裏婆婆與媳婦本來就是相互撕咬相互扶持的生活模式,就是前一段,何琳剛被證實懷孕時,他第一時間就向母親激動地報喜了。老太太高興之餘有點感傷,原來和大媳婦繡花又吵了,話裏話外讓傳誌覺得大嫂自打生了兒子,母憑子貴,在家裏地位陡升,說話硬氣了,腰杆挺直了,把老太太的家長地位快擠沒了;而且大哥傳祥也不敢管了,以前還能壓得住,現在三句不和,繡花就能鋪蓋一卷抱著兒子氣呼呼地回娘家——把寶貝孫子抱走啊,老太太肝兒疼!
這種婆媳間犬牙交錯、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關係在農村自古就有,並習以為常,但本家出了新內容的是:老太太嘴快,好大喜功,為了討好生了孫子的大媳婦,早早預定了二兒子家的北京戶口,而二兒子並沒攔著。老人家以為吃了定心丸啦,拚命向大媳婦邀功顯擺:你看,俺一句話就把大龍弄成小北京人了,別說咱村裏人,就是縣裏人有幾個說有北京戶口就有的?雖說是為了俺大孫子,但兒子到底與娘親啊!意思是:大龍沾了俺的光,你沾了大龍的光,也就是沾了俺的光。
繡花也是識時務知道眉眼高低的,於是拚命巴結回報婆婆,天天說軟話賠笑臉,一星半點吃虧也就吃了,並不計較。
誰知一等二等北京戶口沒下來,原來傳誌沒擺平,何琳握著死活不答應。
繡花不怪何琳,人家得給自己的孩子留著呀。怪婆婆,大嘴一張四處兜風,有一著沒一著地瞎張羅,沒影的事兒就先四處叨叨,多有能耐似的,哄誰呀?最後還不是把一個大耳刮子打到自己一張老臉上!
人一泄氣,態度就下來了,不僅不追捧婆婆了,還踢三打四的,以前的好態度起了報複性反彈,氣勢上來,就不怎麼把做錯事的老太婆放眼裏了,再加上隊裏對她家超生的廣而告之和罰款,家裏處處充滿了火藥味。
老太太不甘心啊,心道俺千辛萬苦拚著一張老臉不要,與二媳婦爭吵打架也在所不惜,為你安置了一個好地方,近一年盡心盡力侍候你,現在你生下兒子了轉臉就忘了良心了!生氣、憤怒加失望,老太太就不想在老家裏待了,去哪裏呢,大閨女和那個劉王八蛋去了南方打工,小兒子還在上學,小閨女還沒結婚成家,想來想去也隻有二兒子家能躲一躲。
傳誌聽到老娘在老家裏受大嫂氣,大哥又管不了,於心不忍,於是湊個機會要把老娘接過來。接前約法三章:“不要跟何琳吵,有一星半點不順,讓著她點,她有孕在身,正好脾氣又長了。本來脾氣就不好。”
“兒啊,你把心放肚子裏吧,怎麼著也是懷的俺的孫子!俺好吃好喝侍候她,不說話不回嘴就行了唄。”
“別指望她幹活。”
“不指望,俺幹。”
“別提孫子孫子的事,一提她準翻!”
“兒啊,你咋娶個刺蝟來著……行,不提,生個啥就是啥。”
嗯,這老娘多通情達理啊,願意做免費的保姆,當然肥水也沒流外人田。
三天後老太太就提著包包熟門熟路上門了。何琳沒像少奶奶般躺在床上等侍候,從來話都是狠巴巴地說,行動上都給找回來。人家不是來侍候照顧咱的嘛,盡棄前嫌,笑臉相迎吧,而且提前一天還到超市給她買了一身絲綢衣褲,老太太就喜歡這種看上去亮亮的衣服。
老太太伸手一摸,抖抖擻擻的不孬,心道來幹活和來享福,到底待遇不一樣啊。
第一頓飯是傳誌做的。這個人對老婆好,對老娘好,隻要老婆老娘在一起了,會做得更好,恨不得把所有活都幹完了,隻要那兩人不橫眉豎眼地打架。
飯桌上,何琳略顯可憐地喝著清淡的白米粥,夾著沒半點油腥的小鹹菜,對麵母子吃著香噴噴的雞蛋麵和炒土豆絲。那種味道,要讓何琳嘔吐出來。
婆婆熱心地給兒子做老家的新聞彙報,主題是大路西邊的那大片樹林:“那幾十畝的樹都讓當官的王八犢子砍得一個不剩,都賣給縣裏造紙廠了!說來就來了一群穿製服的,扛著電鋸,一個人摟不過來的大楊樹、碗口粗的槐樹,齊茬從根上抹斷!那一段時間多亂你不知道,雞飛狗跑,白天公家的電鋸震耳朵,晚上周圍村裏老少爺們都是偷砍,人家勞力多的人家,一晚上能砍下來十個八個的,當晚拉到幾十裏外的別村,倒倒手就是真金白銀的現錢!一晚上能撈幾百塊!”
老太太接著歎氣,“你不在家,你兄弟又不在家,就指望你哥一個人,偷不了幾個,偷了也不能當夜拉出去賣,一個人力氣有限。俺,你大嫂,婦女有多大用?
反正這撥偷樹上咱家損失不少。”
何琳有點驚訝,飯桌上大談特談明裏暗裏鼓勵偷東西呀?同時有點心疼,婆家那灰暗的農村,好像隻有那片可愛的樹林給她留下的印象最正麵了。分明又聽到老公在說:“去叫我舅家的表哥幫忙啊。”
“唉,你兩個表兄無用拉才,一點用沒有,沾到公家的事他們害怕!公家天天大喇叭上喊:公家財產不能動,逮住拘留罰款!他們害怕被抓著拘留。那些大膽的人誰當回事啊,全當耳旁風,反正多偷多砍了就能換錢花,看誰都砍得歡!
前幾天劉長勝從廣東回來看看,俺說叫這個人精過來幫一下吧,倆人分工幫著,就比一個人幹活快,賣了錢兩人分唄!誰跟錢有氣啊?這個不幹人事的,平時耍流氓充能豆子比誰都有種,趕上正事了,他泥坯遇水——先軟了,出溜了,晚上和你哥出去剛一杯茶工夫,遇上巡防了,扔下斧子扭頭就跑,跑多快你知道不,就是窩裏橫的那種孬人!你哥沒跑過他,給拴上了,第二天俺去給公家要的人——”
傳誌笑,“你怎麼要的?”
何琳也很有興味。
“怎麼要的?抹淚巴拉地找領導唄!人家偷,咱也偷,憑什麼咱偷得少還要挨拘留?罰款更不中。俺就在人家大領導門口哭天搶地,不放俺兒俺就不活了,吊死在領導院子裏,奶奶的,俺就這樣了,願意咋處理一個老媽子隨你們便了,但你得把俺兒放出來!”
老太太聲情並茂,把自己的強勢和民間智慧演繹得惟妙惟肖。傳誌樂了,何琳也樂了,沒料到老太太還有這麼一把橫勁。老太太也很得意,“俺撒潑了一上午,下午你哥就給放出來了,沒罰款。罰款誰交呀?晚上照樣去偷!這些樹都是當年俺們栽的,去一裏地外挑水,一天就給幾個饃饃頭,長成樹了給他們這些傷天理的!你不知道咱村裏這次從小樹林裏發的財,勞力多的人家都趕上兩年地裏的收成了。咱人少,憑你哥一個人瞎折騰,還折騰來幾百塊呢!”然後歎口氣,像是懷念一個發財機會的逝去,“現在都砍光了。以前有樹擋著,看不見西莊的人家,光聽見狗咬,現在也能看見了。公家的狼群走了,你哥現在就每天拿著鐵鍁、頭,刨樹根。周圍村裏都來刨,定期有廠家來收,也能造紙……”
何琳有點難過,北京就是缺水的城市,北邊的沙漠就快推到家門口了,卻仿佛看到老公老家西邊那片珍貴的樹木正一棵棵轟然倒下,塵土飛揚後是趕盡殺絕、斬草除根後光禿禿的荒涼景象。真沒想到那片在秋天深一簇淺一簇不同層次的美麗樹林會在短短三年內遭到這種命運。
回到娘家後,何琳把婆家村裏偷砍樹的事添油加醋講給父母聽,當然沒忘站在道德高地上批判:真是野蠻、貪婪、愚昧,以顛覆普羅價值觀為樂的自私、混亂又原始的農村現狀!
老何聽了沉默不語。她母親站在“教授”級別上卻發出了不同論調:“農村人生活太窮,也太苦,放任何人幾代人都這樣也得去偷去搶。首先一點便是財產權不明,農村人有什麼呀?祖祖輩輩生活了幾千年了,到了現在都沒有土地所有權,除了一家一個剛能遮風擋雨的窩,他們真正擁有過什麼呀?也別笑話別人貪婪愚昧,大環境如此殘酷,你不能要求個人的品行操守嚴謹端莊。這些人得活著呀!何琳,以前的事就算了,想過日子就追究不起,以後你也別笑話你婆婆落後,也別因此看不上她,那不是她的錯。是她的錯,她的錯也有限。”
她父親也說:“你婆婆能過來照顧你就不容易,別那麼多事挑剔人家,站在老太太立場上想想,她這一大家子挺難的。你們就是觀念不一樣,真比起優缺點來,你還真比不上人家,起碼把你放在那個惡劣的環境裏,你能怎樣?”
於是何琳悶悶地從娘家回來了。小姨出去玩了,找一個同盟者還真難。
老太太給媳婦煮了白白的大米粥,鹹菜切得細細的,揪了幾片香菜葉放去,綠油油的怪好看。
現在何琳不用等誰了,餓了就吃,量少而頓多,粥又不經餓,加上吐,基本上就是想起來就吃,轉一圈就吃,像過共產主義社會似的,供應充足,按需分配。有一度何琳沾沾自喜,雖胃不舒服,但生活不錯呀,就是消耗的絕對值低了點,大米不值錢呀。
到了晚餐正點,有點不平衡了,婆婆精心給兒子燉的瘦豬肉,還清炒了一個豆腐,滿桌誘人豐盛。加上老太太毫不遮掩地疼兒子,把瘦肉、小豆腐塊夾到傳誌碗裏,夾成小山。何琳受不了了,湊上去吃。傳誌疼老婆,把自己碗裏的紅肉和嫩豆腐夾給她。
老太太翻了翻眼睛,倒也什麼沒說。何琳心裏美滋滋的,心道,你疼你兒子吧,我有老公疼。正吃得津津有味,胃裏又排斥了,跌跌撞撞跑進衛生間稀裏嘩啦地吐,吃進去多少,吐出來多少。傳誌跟過來,關切地,“沒事吧老婆?”
婆婆用眼神把兒子拉回來,“很自然的事,女人懷孩子誰不這樣?吐得越多,孩子越好,害喜!”
“醫生說何琳體質比一般人敏感。”
“城裏人幹活少、不鍛煉的原因。農村人天天忙得顧頭顧不了腚,誰有閑功夫這麼在意自己的?當年我生你們五個的時候,都沒啥感覺就過來了,想找個地方歇一歇來,有那個閑時間不?現在就是生活好了,不用出力了……”
傳誌:“娘,別說了,聽到又該不高興了。”
“唉,兒啊,你是變成城裏人了!”
“現在不是非常時期嘛。”
“啥非常時期?女人生孩子還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想當成大事就是大事,想不是事又有什麼事?”然後輕歎了一聲,“這麼早就不上班了,天天在家吃了睡,睡了玩,玩了吃,還讓人侍候著,現在的小孩忒會享受了!”說完,把盤裏的紅肉全夾給兒子,“你快吃吧,吃了不疼瞎了疼。懷孕的頭幾個月就得喝稀粥就鹹菜啃窩窩頭,小孩坐得壯實,想吃別的也是浪費。”
傳誌抬頭,看見何琳搖搖晃晃出來了,小聲關照母親:“別說了。”
老太太也小聲:“是個人都長著嘴,說一句也不讓說啊?”
何琳此時正受生理激素的控製,滿腹情緒和多疑,看到老公那娘倆一唱一和的姿態,心道:行,又在背後說我是吧,不就是吃了你兩塊肉嘛,心疼成這樣,還不是花我的錢買來的!小氣。一來準沒好事,天生事兒媽。
不過那天火氣都不太衝,隻在心裏過了過,沒燃起來。雙方還沒熟稔吧。
第二天,傳誌一早就上班了。老太太也起了個大早,煮了粥,切了鹹菜,自己隨意吃了點,沒在客廳坐著看電視,出去悠悠搭搭找屋前屋後的街坊說話去了。
何琳餓得後背貼前胸了,光著腳丫起來,到廚房,一掀蓋,好嘛,一大鍋豬食似的,喝上三五七八天沒問題。餓呀,先來半碗吧,吃了一半就特想吃西紅柿炒雞蛋,突然湧上來的想吃想瘋了的勁頭。乖,卷起袖子自己做。用了兩個西紅柿,兩個雞蛋,沒放油,炒得粥似的,多半碗,皺著眉頭吃光了。上樓時,從樓梯的窗戶裏看到婆婆正與胡大媽語氣激昂地聊天,手指頻率很高地指向自己兒子家,手指一點一點的。何琳一口咬定都在大倒苦水,聲討自己媳婦釋放委屈呢,這氣氛正像自己與小雅在一起十有八九的話題是聲討自己和對方的婆婆差不多!
出了偏差她敢把腦袋割下來。
何琳也不用割腦袋,女人的多疑和直覺總是以大量事實為基礎的合理推測,且多半都有準星。
胡奶奶說:“老姐姐,自從你上次回去後,我也坐不住了,不想待了,不想與她們生氣了,侍候著這一窩子還氣得心窩子疼,自己收拾收拾回老家該幹嗎幹嗎去唄,心寬體胖說不定再多活幾年!”
老太太:“俺也不想在這裏待,城裏樓上樓下,人多鬧哄哄,水電都要錢,花的錢多硌得腰疼,忒不習慣。還不是老二家懷孕了,嬌氣,有點小反應,俺老二非叫來不可,侍候媳婦。要不是為了俺兒下一輩人煙,說什麼俺也不來,兒子不願意,一天八個電話地催!”
“兒子讓你來,肯定媳婦也願意,既然是請的,你就住著唄,你家地方又寬綽。不像俺家,客廳裏打折疊床,還拉簾子。你跟著你兒子算享福了,在北京有這麼一所房子,還有啥心操?就差媳婦生個大胖小子了。”
王老太太一半得意一半擔憂,“一直想要胖小子呢,誰知肚子能爭氣不?”
胡奶奶沉下了聲音:“不試試那個偏方?”
“俺想試,可媳婦這兩天沒頭的雞似的,動不動就有找事的愣勁頭……”
“讓你兒子試啊。”
“嗯,哪能讓他知道,現在年輕的小孩有幾個相信這個的?都以為能的上了天了。俺說俺大孫子因為喝了這個藥水懷上的,沒一個信的。”
“大兒媳婦也不信?”
“她倒信,都生出來再不信?二媳婦刺蝟似的,說她一句,蹦蹦蹦,侍候都侍候不好。當城裏媳婦的婆婆難著呢!”
“現在小媳婦都嬌氣了,生個孩子,八抬大轎抬,一家子慣著,賠小心,王母娘娘似的。想當年咱那時候,誰慣誰?出去幹活拉大車,飯點能抓著饃頭填飽肚子就喜滋滋的,生孩子生在路邊上,褂子一脫,一包,自己咬掉臍帶抱回家,那時小孩餓得小嘴張張著……咱們和孩子不一樣過來了?小孩誰長到茄棵裏去了,不一樣長大成人?”
“唉,社會不一樣了,俺兒這麼大的官都怕老婆。媳婦剛懷上不到倆月,小孩沒有豆粒大,就嫌苦,不上班了,天天在家吃了玩、玩了吃,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你哪一天一丁點兒沒弄妥,就甩臉看!唉,現在養兒子,跟養豬似的,還不就那麼回事,他啥用也給你中不了!”
“婆婆侍候著還有啥不滿意的?不滿意回娘家,讓親娘侍候去!”
“不假,下次俺就得這麼說,嫌侍候得不好,回你娘家吧,你娘侍候得好!
屁事不幹還挑肥揀瘦,能準生出兒子也好啊……”
何琳又餓了,下樓時還看到那兩位正說的唾沫星子亂濺。不理。到廚房熱了粥,熱好了沒食欲了,想吃火鍋,帶上零錢到超市附近的台灣餐廳要了份素餐,十五元的,一大盤子青菜、雞蛋、魚丸的那種,自己守著個小鍋美美吃了近一小時,茼蒿、白菜、菠菜、油麥、白豆腐,吃得肚兒滾圓,心滿意足回家了。剛上樓,就跑到衛生間,痛苦地大吐特吐,一口膽汁嘔出後,喉嚨火燒似的,她一下子瞪著鏡子中臉色蠟黃的自己,不好,聲帶給生生撕壞了。全部吐完後,一點點力氣也沒有了,勉強爬回床上,癱倒了,淚水一下迸流出來,真想自己的父母和小姨了,如果她們中的一個人在,也能噓寒問暖,給端點熱水喝……婆婆不是媽,現在又一次真切地體會到這個偽命題,這兩個都稱為“媽媽”的人的真正區別,前者隻會幹點浮事,做點表麵文章,且做了一定讓你知道,卻永遠想著受了哪些委屈,一丁點兒也不會站在媳婦立場上看問題的。
傍晚,傳誌回來了。何琳向他喊餓。這個準父親二話沒說,下去熱了粥,一會兒端上來一大碗,還端來了小鹹菜。何琳給逮著了,稀裏嘩啦喝了兩大碗,邊喝邊喊嗓子疼。
“你怎麼像小餓豬似的?”
“哼,一天就指著這頓呢!”
“嗓子怎麼了?”
“咳的,聲帶都出血了。”
傳誌搞不明白懷孕怎麼會出現這麼多匪夷所思的事故。“傻瓜,以後別再餓著了,叫我媽端上來啊!”
“哼,你媽早跑得沒影了,指望她老人家,我還不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