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3 / 3)

然後她抱著女兒在陽台上看到傳誌下班回來了,胳膊一甩一甩鴨子似的,這是他遇到開心事的標誌。

看他進了門,她馬上出了門,站在樓梯拐角處,若無其事地掂著女兒。

果然,傳誌進門後就去他媽房間了,去宣布到目前為止他遇到的最大利好的事情之一——他很快成為一家地產公司的副總,年薪三十萬!當然,這隻是個開頭。

老太太發出一聲暴響,“啊!俺的兒啊,不孬!這次俺一定得俺兒的濟!

三十萬是多少?能買一套小房不?”

兒子在母親殷切的目光下變得如此高大,充滿了自豪與成就感:“也就是個首付,兩年就能還清。”

“兒啊,你得給你娘買個小房啊!俺這一輩子也算得了兒子的濟啦!你兄弟姐妹來北京看娘也都有個落腳的地方,比住這兒強,刺蝟一樣,紮人心疼……”

然後是兒子的應和聲,“給您買個複式的……”

“啥叫複式?”

“就是樓上樓下。”

“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那俺就帶著大龍住樓上!”

他永遠這樣,永遠第一個想到討他娘的歡心,其他人排到後麵;永遠不知道他的家庭核心成員是誰,有多少;他自己的錢永遠是他自己的,永遠先滿足他潛意識裏的家庭最重要的人物。這個人沒有長大,還在陰影裏,他依然不是個獨立、成熟甚至有信心的男人,也許這方麵他永遠成熟不了,永遠在母親與妻子、母親的家庭與妻子的家庭中疲於應付。這是他的價值觀和潛意識行為,掙多少錢都解決不了問題。她曾經盼著他心靈回歸,成為命運共同體,可他回歸也回到他潛意識的家庭,新家庭對於他,隻是個新家庭,裏麵的人並不重要。他有一套強大而頑固的家族、血緣、榮耀共享及彼此輔佐的家庭價值觀體係,她改變不了的,可能的是她也被同化為這個體係的一部分,小心地遮蔽起自己的幸福和感受,為一幫人的未來去奮鬥,成為一個堅信成功改變命運的族群中的一個支撐,一片磚瓦,在爭爭吵吵、入侵反入侵中徹底淪為他們中的一分子。

何琳退回房間,輕輕拍著女兒入睡。天勤小嘴巴搭在母親肩窩處,一個又一個的哈欠,要睡覺了。

這時傳誌興奮地上來,先去衛生間嘩嘩啦啦開閘解壓,然後換了拖鞋,撿了個最好的姿勢在沙發上坐好——這一過程中還納悶老婆怎麼不對自己發表意見了呢?偏偏何琳晃動著不看他。

這個興高采烈的男人先咳了一聲,“嗯,以後你上不上班也沒關係了,在家好好看孩子吧……”

何琳不說話。

“給你說個事,明後年我單位可能要分房,價格很便宜,白撿一樣,到時我們大家都有住的地方了,打著滾兒都住不到邊,猜猜我……”

“我們離婚吧!”

連空氣都僵了一下,傳誌愣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會兒,大聲地:

“你神經病啊你!”

何琳態度堅決:“我們離婚吧!”

傳誌火了,“找事啊!你什麼意思?你不能等我把話說完?我他媽單位開眼了,天上掉餡餅,砸到我頭上了,你一直掙錢不夠維持家用的老公馬上要年薪三十萬了,還有福利房可分,你發什麼神經啊!”

傳誌簡直氣得哆嗦,以為她又提高要價抗衡他新增長的社會地位。但聲音如此之大,把天勤嚇哭了。

何琳拍著女兒的小屁股,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這不正好嗎?你現在能掙大錢了,翅膀也硬了,不用看我們眼色了,我們的作用也越來越小了,你可以做你更該做也一直想做的事了,為你的家族你的母親你的兄弟姐妹侄子侄女添磚加瓦吧。我累了,想要清靜簡單一點的生活。”

傳誌鐵青著臉,“說到底你還是對他們有意見!你一直對我家人有意見,你怎麼不想想那是我媽,說的是人話嗎?沒有她當年的付出怎麼可能有現在的我?!”

何琳淡淡地笑,“所以我和女兒決定把你再還給你媽,你和你一大家子彼此更重要,也更需要。我要女兒就夠了。”

傳誌突然有點鄙夷的聲音:“你是處心積慮吧,剛把這幢房過戶到閨女名下,你就耍這一招,放心吧,我也要女兒,你的陰謀休想得逞!”

何琳並不著惱,坐在他旁邊的床上,搖著女兒跟他說:“有什麼陰謀?這房子本來是我父母的,倒是讓我們陽謀了過來!隻許你對你家人親啊?現在我隻是要回了屬於我的東西,不使點手段你和你那一家人能答應嗎?跟你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我不潑辣點也得聰明點,不然能讓你一家子欺負死。再說,有什麼陰謀可耍?反正受益的也是你閨女!”然後端詳著女兒慢慢熟睡的小臉,“你要這臭丫頭幹嗎?你家丫頭不少了,也許老三說不定也生個丫頭。寶貝跟著我起碼不會受苦,要跟著一個後媽或重男輕女成性的奶奶那就不一定了。你要恢複了單身,也有了獨立戶口名額,這名額給大龍或留給你自己的兒子——你還有生兒子的希望啊!唉,夫妻一場,別惦記女兒名下的房子啦,本來也不屬於你,現在當你學學我父母,也怕閨女沒地方住,送給她了吧。”

姿態擺得很低了,而且何琳少有的溫言細語,主力打親情牌。

傳誌一下就哭了,轉身抱住何琳,“老婆,不要離開……不要說的像真的一樣,我有錯改進……”

何琳像拍天勤一樣拍著他的背,“我們在一起並不幸福,你比我還不幸福,隱忍壓抑,你想想,到不了三十歲我們就得瘋。我融入不了你的家庭,我們對家庭的看法差異太大,你沒發現我越來越神經質越來越無法控製地發脾氣、發瘋?連我自己也害怕,我怕被……同化,我被同化的結果就是這樣,比你家裏的女人更過分,對別人更苛刻。但這並不妨礙我做一個好媽媽,就像婆婆對你是一個了不起的母親一樣,大姐青霞也是一個盡責的媽媽啊!”

傳誌淚眼朦朧,“老婆,求求你,以前是我考慮不周,以後我補償你,以後我有能力補償你了!”

何琳聲音更溫柔了,“老公,以後你可以來看女兒,你知道嗎?再和你這樣生活下去,我每天都有從窗戶跳下去的衝動。”

猛然想起前天何琳在窗前僵硬的身影,還有她跳樓的朋友小雅,傳誌心裏受到了一場不亞於台風般的掃蕩,戰栗般心疼,揪緊,同時感到溫度在一點點變冷。在妻子溫情柔和的目光裏,他看到了決絕和堅毅。

年輕的父親摸著女兒的小腿,哽咽了,“孩子這麼小……”

“放心,你永遠是她父親,隻要你能做到,她永遠會有個好父親!”

這讓傳誌羞愧又安慰,這之前他不是個好父親,給予女兒較少,女兒快一歲了,他抱的時候比較少,更沒喂過她,沒換過一片尿片。在他頭腦裏,照顧嬰兒本來是女人的職責,況且是個嬌嫩嫩的女嬰,他不便好像也不該插手似的。但你一定要把孩子塞到他手裏,那他一定會好好抱著;你不塞,年輕的父親會覺得他已出去努力掙錢養家了,再說母親不是出場替他照顧了嗎?一旦這個嬰兒以後不再時時出現在他麵前,有了“分開”的距離時,才突然發現原來他做的是那麼少,可以忽略不計。

何琳拿出早已擬好的一份離婚協議書,大意是:如果有一天離婚,為女兒天勤今後成長考慮,歸母親扶養。讓傳誌簽字。

傳誌突然跪倒在地,最後一搏,“看在孩子的份上,看在孩子有個完整的家的份上,再等一等……我出去住行吧?出去住一段時間,你再想想,何琳,我們已為人父母了,遇到關係一家人的事要三思而後行,你得為女兒多考慮,我們得學會講理、講和、妥協、讓步……我讓步行嗎?你讓我怎麼讓我就怎麼讓!你讓我媽——不願見她,明天我把她送走。你得先提意見,不能一刀切啊!”

何琳倒很平靜,“你快起來吧,我不喜歡看到你這樣。”

“你要離,我就不起來!”

“你在女兒心中應該是有尊嚴的父親,不能隨便向人下跪!”

傳誌起來了。

“其實我考慮很久了,為了女兒隱忍到現在。我和她奶奶的關係是不可調和的,即使她回到鄉下,這種爭鬥、爭奪還在,時空隔不斷,她需要你這個投資成功的兒子回報更多,相比起來我的投資成本很少,卻想擁有這個男人的全部,這還不夠一輩子的爭吵和憎惡嗎?我感覺我自己的脾氣變了,越來越像她奶奶,經常在一件小事上我們也鉚著勁一定要戰勝對方,像戰勝邪惡敵人一樣,彼此之間仇恨、厭惡、深惡痛絕,恨不得讓對方發生點什麼事快點死。這麼尖銳地對立卻不得不生活在同一屋簷下,你沒感覺到事情很扭曲很殘忍嗎?你憑心想想你自己心裏就沒點變化就很高興嗎?”何琳自己都意外,有這麼平靜的情緒。“促使我做出改變的正是女兒,這麼小她就感覺到氣氛不對,就會戰戰兢兢、察言觀色,就會想辦法做個夾縫人,當我和你媽爭吵時,她不哭不鬧,因為她哭鬧我會對她嚷,她覺得不是時候。很早她就會笑了,但後來就挑時機對我笑,在我父母家你不知道她有多高興,快樂地又叫又笑。我的情緒,這個家裏的情緒不由自主地影響了她,我不想她這麼小就這麼不快樂,就需要適應家裏本不該存在的對立情緒……”

傳誌呆呆的,然後默默走出屋門,到了三樓,站在窗前,展現在眼前的是北京五環內璀璨的萬家燈火,每個窗戶裏都是幸與不幸的家庭吧?偏偏他的家庭要走到盡頭了。低頭看看樓下暗淡的光線,沒想到往下跳,卻閃過何琳抱著女兒縱身躍下的慘象,心裏就那麼一凜。回到臥室,女兒在小床上酣睡,何琳還在等他簽字。

傳誌走過去把字簽了。

這畢竟不是離婚協議,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傳誌開始修補也不知何時與老婆漸行漸遠的關係,當然首先從母親這裏入手,告誡母親:一、不要與何琳吵,有不同意見,自己擱著。二、不要與何琳有過多接觸,去大哥那裏或是找鄰居打發時間都可以,總之要避免發表有關她的評論。三、有活多幹活,不願幹放著,千萬不要攀比讓她幹,她照看天勤就夠了,話能少說就少說。

老太太回答:一、早自己擱著了,說不著。二、俺根本就不想多接觸,誰願意看那張臉!三、俺天天做給她吃,她幹啥活了?說啥話,早就不說話了。

憑經驗,老太太猜出兒子媳婦之間又有問題了,兒子又被修理了,不然不會這麼懦弱熊包。但紙裏包不住火,沒幾天老太太就知道了兒子媳婦簽了一份協議,呆住了,這不是典型的放個老鼠夾子讓兒子鑽嗎?偏偏傳誌這個比老鼠還憨的東西還真把頭伸進去!

老太太也不是吃素的,三下五除二,準備了一張紙和一支筆,單等兒子下班回來,一把拉進自己的房間,“兒啊,你得給俺白紙黑字寫上,隻要你們離婚,那小房子你轉給俺!”

傳誌哭笑不得,“娘啊,別那麼財迷了,沒用,那是我和何琳的共同財產,如果她不同意,就我一個人轉不走!”

“你都大方地把這個大房子給她了,她為啥就不能讓給咱那個小房子?”

傳誌沉默。

老太太頓覺自己吃虧了,自己兒子一人當不了家,那就說給兩人聽,理不說不清,不辯不明嘛。

於是晚間飯桌上,老太太特意做了幾個好菜,還特意把大龍讓父親接走了。

有大龍在,何琳很少下樓跟大家一起吃飯,自己端上去與女兒一起吃。很久了,大家差不多都有點習慣了。

但今天被叫下來同桌吃,該何琳不習慣了,不過她已聰明理性了許多,若無其事抱著女兒下來了。

傳誌不知道這兩位怎麼回事,一顆紅心兩手準備,如果是和呢,自己樂觀其成,如果準備開吵呢,他就把母親帶回她的房間,讓她單獨吃,不能攆何琳了,有女兒不說,反正不能再讓何琳讓步了。

老太太用公筷給媳婦夾菜,第一次給媳婦夾不給兒子夾,還用公筷把一片菜葉小心地送進孫女的小嘴巴裏。非常難得的友好姿態,何琳也沒拒絕。

見氣氛不錯,婆婆語重心長地說話了:“何琳,你們得好好過,有孩子了,傳誌也能多掙不少錢了,日子也算熬出來了,以後還能有啥困難?往前看吧乖乖,小閨女越來越大,你們還不在她身上花大心思?人這一輩子,年輕時熬日子,年紀大了熬孩子,以前有個言差語錯的,你別往心裏去,人越老越糊塗,越老越想靠孩子,俺這個老媽子,年輕時正確多,年老時錯誤多,俺這樣說俺,行不?”

傳誌都驚呆了,老娘在推心置腹剖析自己呢!老人家在深層次地幫他呢!

何琳也吃了一驚,這話要放以前,說不定要淚眼婆娑了,大善莫過於此!現在——嗯?妖婆轉性了?真的假的?她沒馬上高興,支著耳朵聽下去。

“老三也畢業了,在武漢找了個人家倍好,五個孩子都找著地方了,俺這一輩子的任務算完成了。以後俺到俺小閨女家住一段,老三有了孩子俺就去武漢看孩子,平時沒啥事了俺就回老家,給老大家做做飯,這一輩子也算交待了。”停了一下,依然是誠懇的心裏話,“俺這是希望你倆往好處過,要是真過不下去了,何琳,這個三層小樓也過到妮妮手裏了,那個小房你就給了傳誌吧,你大的,他小的,得讓他有個吃飯睡覺的地方吧?”

傳誌連忙打斷母親,“說什麼呢?說哪去了?這事你別管,越管越亂,我和何琳的事自己解決,吃飯吧。”

老太太有點委屈,話還沒說完呢。

何琳心裏冷笑:在與我分家呢!還去武漢給人家看孩子,上次人家門也沒讓你進!

飯後到樓上,何琳問:“你到新公司上班了沒?”

“上了。”

“一年三十萬?”

“稅後,不止。”

“好,你考慮過沒有,把翠湖灣的小房給我?”

傳誌一屁股坐在床上,“不給!”

“有我一半。”

“有你一半,你住一半!”

“你得考慮我將來一個人撫養孩子。”

“沒讓你一個人撫養!”

“好吧,一人一半也行,但你得把這個還了。”

何琳變戲法般掏出一張借款複印件,正是五年前傳誌打的五十萬借條,貨真價實簽著他的大名。

傳誌腦袋轟了一下,還有這筆巨額外債呢!自己早忘記了,他清楚地記得何琳說這張欠條丟了。

“一直在我小姨手裏,最近才拿到。”何琳不動聲色,“要麼你放棄小房,要麼你還錢。本來你答應給我小房,一半是我的,你那一半折算到你給女兒的撫養費上,這筆款我就不要了。”

傳誌傷了自尊般暴怒:“房子都給你了,哪還有五十萬的債務?你說這五十萬哪來的?做人不能昧良心!”

何琳冷笑著看他,“那好,請你再簽一份無論天勤怎麼樣,你都與這房子無關的協議,這五十萬債務才算免了,因為你是她父親,你有她的繼承權,律師告訴我這是隱患。另外,你必須簽,我父母是把房子送給你我結婚用的,你我又送給了女兒,但這房子本來是我家的,沒有你把房子還給誰之說。你沒還給我父母,你給了你女兒!”

傳誌忽然對麵前這張麵孔深惡痛絕,她早就打算好了,一直在背後處心積慮,而他還打算修複關係和這個女人過日子!“我是不會還的,你別精打算盤太過分!”

何琳很鎮靜,“我沒過分,如果你放棄未來與這幢房子的任何關係,這五十萬的債務就當不存在;那個小房子我想要,就算你擺一個高姿態,讓給我和女兒,當然你那一半可以折算進撫養費,你並沒有吃虧;你進這個家門是空著手來的,隻是一個月薪七百多塊的小公務員,現在你走出去,雖然也是空著手,但五年後你年薪稅後三十萬,這五年來也算我培養了你吧。那時你的薪水都不夠租房的,卻還供養著你媽,你兄弟上大學,你大哥生孩子……我沒精打算盤,隻想拿回我的東西,也沒過分,我隻是不想再這樣生活了,近五年,夠了。”

傳誌覺得受了侮辱,“這五年我除了白住這房子,我沾什麼光了?什麼不是我腳踏實地一手創造的?就因為我憑空得了嶽父這套房子,我一直覺得像孫子似的欠你的,欠你家的,我拚命工作,拚命讀研,拚命尋找個好前途報答你,你家無論有個什麼事,隻要用得著我,哪次我沒跑得最快?哪次我抱怨過?我也有壓力,我一直努力去做,去工作,去掙錢、升職,就是要你們有朝一日覺得跟著我值!你們押對了籌碼!我是那個最可靠最正確的人選!可你不給我證明我自己的機會了,你把目光盯在了那些婆婆媽媽的小事兒上,你還是五年前的何琳嗎?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在傳誌瘋狂的追問中,何琳沒有激動,也沒有退縮。沒錯,五年,足以物是人非,她已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單純女孩演變成一個所向無敵的潑婦,時間刻在人臉上的年輪遠沒有五年來的事件在人心裏更顯沉重和荒涼,愛情已變成了記憶中的廢墟不能回首,現實卻像個結實的尼龍細繩在勒緊脖子。

天勤小睡了一會兒,醒了,小姑娘翻轉過來支著身子張望,不哭也不叫,明亮的黑眼睛看著爸爸媽媽在冷眼中對望。

第二天中午,老何夫婦就把閨女招回去了。不用說,傳誌又跑到嶽父家曲線救國了。傳誌深信這個和睦家庭對老婆的影響力,他不相信到了今天這個家庭中還有勸離不勸和的。鬱華明要退休了,她申請不再帶研究生,也不願出去串聯講課,而是把大部分精力用在了和同事老肖合寫的一部《城鄉二元結構——貧富差距與社會各階層變遷》上。

老何經常去順義郊區看房,聯排別墅、花園洋房什麼的,真的打算老兩口退休離開鬧區,過休閑的田園生活了。二○○七股市大漲,老頭掙錢了,股市點拋的,這個並不貪婪的人沒等到二○○八年短短五個月下跌百分之四十再哭天搶地。哭天搶地的是鬱華清,她二十萬的本金曾達到最高值一百多萬,現在還剩下二十萬,白玩讓她恨得牙癢癢。

何琳帶著小寶貝回來了,大家一邊逗孩子,一邊數落她這個拋“潛力股”的短視丫頭。

鬱華清的話最有代表性:“垃圾股,垃圾了這麼長時間你都挺過來了,現在這支股漲滿停,你拋你傻瓜啊?早不丟?隻要你這邊丟手,立馬有人會撿去,信不信吧?”

傳誌在一旁坐著,經濟強大了,人就容易自信心滿滿,不僅有超強的抗打擊能力,也能用幽默的眼光看待刀子嘴豆腐心的小姨的話了。隻要能讓何琳回頭,哎,隨便說。

老何也說:“何必呢,孩子都有了,有些事還都能怪傳誌?成家過日子,彼此體諒,有些事吵也吵了,就過去了,下次吸取教訓,哪像你這樣沒完沒了的?”

隻有嶽母鬱華明沒說話,隻顧逗外孫女玩。

何琳顯然鐵了心腸,“這次我離定了,誰的生活誰知道。我一個人一樣帶孩子,我又找了份工作,可以把天勤入全托。當年我嫁給他是我自己的主意,現在離開,也是我的主意。”

鬱華清急了,把外甥女拉到另一個房間,關上門,有點氣急敗壞:“臭丫頭,你腦袋怎麼了?單身媽媽多辛苦你知道嗎?你低估了一個人帶孩子生活所遇到的困難!我離婚時你二表哥都十五六了,天勤才多大?你得為孩子考慮考慮吧,衝動是魔鬼!現在傳誌讓你培養出來了,幹嗎?就為不值一錢的一口氣傻了吧唧成全別人?你以為你做慈善呢?你婆婆那死老太婆還能活幾年?你氣死她不就完了!”

何琳倔倔地走出來。小姨若無其事倒水喝。

老何接著說:“日子是磨合出來的,不行再等等,再給個觀察期,你心急如火幹嗎?傳誌又不是無藥可救。傳誌也是,以後不要動不動一大家子捆綁,這樣的生活難幸福。”

傳誌猛點頭。

何琳卻不理會,“隻要我們還在一起,他是不會吸取教訓的;隻有我離開,這個教訓才足夠讓他記住,所以能和他過下去的命中注定是別人。放心吧,有他油裏鹽裏都伸一手的媽在,任何女人都甭想和他過清靜日子,傳誌性格太軟,也沒原則性,改造他是一輩子的工程。我煩了,沒耐心了,讓我過自己的生活吧,請放心,未來的我再也不會哭著回娘家了。”

傳誌急了,向所有人保證:“我怎麼沒吸取教訓了?看我行動行不行?!以後何琳不用出去工作,就在家帶孩子吧,而且我保證單住,搬到我們的小房裏,大房出租,租金給爸爸媽媽。爸媽退休了,也需要個靈活錢。”

這話說得既誠懇又是時候,當即受到了在場除他之外的一半人讚揚:鬱華清和老何。

誰也說服不了誰,事情僵著了。關鍵時刻母親鬱華明回頭說了一句:“自己的生活,自己拿主意,當年我們沒阻止你找這樣的人結婚,今天也不會阻止你離婚,隻是勸你慎重,為孩子考慮一下。”

傳誌沒有想到嶽母因為閨女下跪的事現在還沒走出陰影,一直就不能原諒他,這個清高的老知識分子最後關頭沒有幫他——沒幫他等於幫何琳。在內心深處,沒有母親的壓力,何琳以為自己走得沒錯,父親隻是從一個女人的安全、生存角度看問題,小姨則從一個家庭的經濟角度看問題,隻有她自己知道自己麵對的是支離破碎一地雞毛的情感和麻木到無法承載的靈魂。

轉眼大房沒了,小房也沒了。老太太有些心慌和惱怒,什麼都讓媳婦拿去了,自己和兒子孫子以後住哪呀?住大街上?反正媳婦怎麼也是離,她沒必要拖著掖著讓著哄著了,蹬蹬穩實的腳步直接上了二樓麵對何琳。

“俺兒和你生活了四五年,他就應該什麼也不落下?”

“你覺得他應該落下什麼?”

“俺兒這些年天天上班工作,工資沒養著你啊?”

“很遺憾你兒子雖當‘官’,但‘官’太小,沒撈著什麼油水;這些年的工資都養著他娘他兄弟姐妹他老家人了。這些年分明是我養著他,免費提供他吃、喝、睡。”

“這房子有俺兒一半!”

“別做夢夢見大頭鬼了,這房子以前是我父母的,現在是我女兒的;曾經有過你兒子的份,但你兒子沒福消受,身邊小鬼太多,現在物歸原主了。”

“小房子是俺兒的錢買的!”

“小房的本金是我的,是我結婚時我家親戚朋友和我姐給的禮金,你家親戚的禮金你拿走了;就是股票贏利的部分也有我一半。你想要,行,去法院告我吧,法院支持你,我就給你一半!”

“難道俺兒這幾年光忙活了,什麼也沒落下?”

“落下了,落下一個閨女,他要付十八年撫養費;也落下一個年薪三十萬的金領,一個正在走向成功的高收入人士。你值了,不值的是我。”

何琳坐在灑滿陽光的椅子上,腳下是素雅的淡綠色地板,窗欞的格子影印在鞋子和地板上,恍然看到光陰如水般在客廳裏嘩然流逝。這個屋子像舞台般,上演的家庭流水劇在她腦子裏回響,以前她是那麼氣急敗壞,充滿激情地拉開架勢要打一場家庭反入侵戰爭,一打竟是好幾年,房子每一個角落裏甚至還有吵吵的回聲。現在她隻有平靜,隻有內心潰敗後的勞累和淡然,像花開花落,像塵埃落定。

相處七年,婚齡五年,她想最後看他一眼,那個英俊、不能說沒有責任、熱愛家庭和孩子的男人,那麼優秀,那麼忘我地工作去改變自己的命運,讓家人過上幸福生活;但一扯上他的母親,他的兄弟姐妹,他原來的一家人,他就麵目全非,不是一個完整的個體了,好像變成了一隻蜂後窩裏的工蜂,他的出生、成長、工作、生活和死亡都因那隻威力巨大的蜂後的存在而陷入無法擺脫的陰影。

他就是那個陰影下不會用腦子思考的人,從小就被強製灌輸“孝道”、“百善孝為先”,好像用一種枷鎖式咒語把一個男人的靈魂長久地把握在手中,長大後,理所當然地要求他反哺,要求他遵守孝的承諾,返還年幼時養育的恩情。這就是母與子的邏輯。

母親永不會離開兒子,兒子也永不會離開母親,這是心理上種下的魔咒;而生理上,有時也會讓位於心理,因為母與子,是血緣,是DNA的傳遞通道,是一種優先關係。這是與生俱來的戀子或戀母情結嗎?也不全是,相反,這是帶有一種畸形契約的兩性關係,尤其在中國,一種使兒子永遠斷不了奶、對母親天生親昵裝小、不能形成自己獨立人格和思考的心理與文化滋養。同時對母親,也是一種近乎變態的反哺,他的愛情、配偶、個人家庭的完整性都本能地讓位於母子優先權——那個優先權中的“她”,隻是靠從別人家庭中抽取養分生存。這是不是一種寄生?當然,你可以指責社會福利與保障製度的欠缺、養老製度的冷漠自私,而這種母子關係和長久傳承下來的文化心理是互相作用形成的,那就是母親永遠是母親,兒子永遠是兒子,他們麵對麵時,那種親密的感恩和跪著的姿態,都排斥了個體的獨立需求。這種後天暗示和強化的優先關係,本能地排斥了另一種更基本的社會秩序:配偶和婚姻。它們的先天和後天性使後者變成了更加不確定更加動蕩的“可選擇性”。

隻是何琳沒等到被動選擇,而是主動出擊了。一個屋簷下狹窄而溫暖的空間裏裝不下兩個同時要求擁有支配權和話語權的女人;同樣一個男人,也無法承受兩個虎視眈眈的女人的爭奪和支配。就像一個果子裏隻有一個內核一樣,每一個家庭隻有一個也隻需一個可以顛三倒四和指手畫腳的女人。

二○○八年發生很多事。

這一年,中國南方發生雪災;四川發生了特大地震,八萬多人喪失了生命;這一年,美國最終沒選舉出第一位女總統,她還是被一個男人打敗了;這一年,鬱華清與一個退休的外交官交往,成了他第三任太太,他是她第二任老公;這一年,中國舉辦了奧運會,並問鼎金牌榜;這一年,秋天,何琳向法院遞上了離婚訴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