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女人大肉蟲般,互相扭著,罵罵咧咧對峙了好一會兒,湊個空隙,那女人飛快逃跑,繡花厚重的背影追隨,還把一隻鞋子扔了出去。
何琳幸災樂禍,此時最想送給傳誌一句話:貧窮不是錯,但貧窮中流露的貪婪卻很可恥!農村人同樣值得尊敬,請你家人先生出受人尊敬的品質來!
於蘭,那個叫於蘭的女人向傳祥提出要一萬元精神賠償費。他們同居四個月,彼此愛得死去活來。
傳誌這樣教訓他哥,“逞什麼能?早點告訴她那房子不可能是你的,她還對你有那麼大興趣嗎?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做什麼夢呢?”
老太太有點納悶,自言自語,繼而對兒子說:“她還照顧了俺一陣子,多喜慶的媳婦,翻了臉就咬人?”
傳祥則以另外一個角度考慮問題,“一個女人混北京城不容易著呢,想找個有房子有安身之地的人好好過日子也不是她的錯,咱就是沒本事,沒混上一套房子而已!”
大獲全勝的繡花看清了所有症結,打消了向老公跪地求饒、向婆婆鞠躬問安的所有心理準備,這些人就是在城裏生活,所謂地位提高,所謂身份改變,隻是幻覺,還是和她一樣苦哈哈的農民,隻是失去了農村土地和養孩子的辛苦拖累,就自以為能追求城裏的高尚生活了。從現在開始,她不必向任何人低頭,可以回去種地,但要把拉扯孩子的辛苦丟給他們。失去孩子心裏是萬分不舍,但你得提醒他們什麼是責任,要負起責任有多艱難。
兩天後繡花買了一張車票,頭也不回地回老家了。現在該王家人著急了,一直無動於衷的傳祥腿哆嗦了,兩個孩子都扔給他不是要他命嗎?他哪有時間哪有精力對付這兩個貓狗都嫌的小毛孩子?王老太太此時最害怕大媳婦做傻事,現在男人娶媳婦難,可女人嫁人隻要不挑揀,什麼樣的女人都能嫁出去,農村哪個村莊裏沒有三五個光棍漢?繡花這樣老實能幹又生了兒子的媳婦真要是跟別人跑了,傳祥這一輩子可能就瞎了,帶倆孩子又要啥沒啥誰跟他呀!就是真找上了,孩子跟著後娘哪有跟著親娘好!
傳祥還去火車站堵了,沒堵到,長歎一聲戰戰兢兢地去上班了。老太太帶著孫子孫女住何琳樓下。何琳很煩,這是給她照看孩子嗎?又住下兩個小的還不是給他們貼吃貼喝,但在這個節骨眼上也不會太計較,不下樓跟他們接觸就行了。
老太太牽著孫子,身後跟著孫女,唉聲歎氣地在門前屋後溜達了幾圈,想找個人說說,沒見著老熟人胡奶奶,多少有些鬱悶,連個說話的也沒有。
晚上傳誌早早回來幫著母親做飯,何琳不去做,也不幫忙,一門心思照看女兒,愛吃不吃,反正不會讓自己和女兒餓著。傳誌也不叫她幫忙,能不與母親吵,能隔離開,他自己多幹點活也樂意。老太太也不像以前那麼嫌媳婦愛吃懶做了,大兒子的兩個孩子都推到這裏來,讓她有些沒話說,哪還有主動撞槍口的道理。不過在一家人圍著飯桌吃飯時自言自語般隨口說了一句:“住在城裏有啥好的,連胡老媽子也回她老家了吧?”
何琳馬上接口:“也沒臉住了,重男輕女,非把閨女家的半大兒子弄來,把孫女小甜甜給糟蹋了。”
老太太嚇了一跳,“作孽!這個王八蛋喲……咋處理的?”
“還能咋處理,一窩子都是自己人,自己受著消化唄。要是把警察招來公事公辦,估計這胡老太太也能恨死這兒媳婦了。”說完看了傳誌一眼。
“都吃飯吧,管人家什麼事。”說完這句,傳誌誰也不理會,專心致誌吃他的,轉身還喂了天勤幾粒米飯。
老太太聽明白了,沉默地喂孫子,好一會兒,又似自言自語:“唉,也沒法的事,手心手背都是肉,也得顧全大局,要不就把兩個家都給毀了。”
何琳冷哼一聲,“顧全大局?哪個大局?要是放在我身上,毀就毀了,人家孩子是孩子,我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不讓他蹲十年大牢都難解我心頭之恨!”轉過臉去就笑成一朵花,用一個小湯匙也給女兒喂水。
從此王老太太再不提胡奶奶了,一心一意侍弄孫子。
招弟快十二歲了,對什麼都好奇,喜歡東看西看;大龍一歲多,正是狗貓都嫌棄的淘氣年齡,沒有他不敢動不敢摸的東西,也沒有不敢去的地方,加上父母奶奶過度縱容,在他眼裏沒什麼是禁區,偏偏這姐弟倆都有旺盛的精力。
天勤這兩天有點發燒,半歲後的嬰兒從母體帶來的免疫力基本上要耗盡了,又正脫離母乳,總是不免有個頭疼發熱的。一有症狀,何琳便緊張,非大張旗鼓抱著去兒童醫院費點時間花點錢才覺得心安。王老太太每次都不以為然,以她老人家養大了五個孩子和目前正照看兩個孫女孫子的經驗,小孩有點頭疼腦熱實屬正常,死不了,哪用花這種冤枉錢。還是個小閨女,孩子小時,女孩難死,倒是男孩命脆,說不定腿就給翹了。何琳哪裏肯理她,誰的孩子誰心疼,老妖婆隻是嫌棄是個女孩罷了。
在醫院裏打了一針,拿了一包藥回來後,就忙著給女兒換尿布,拉屎了。養孩子可不就意味著成堆的麻煩。女孩光溜溜的被扔在床上,小手小腳八爪魚般都張了起來。
何琳正在衛生間清理,忽然聽到天勤知了般猛地哭叫,極不正常,衝出去,就見大龍的小胖手正在女兒雙腿間摸索。做母親的吼叫一聲奔過去,一巴掌把男孩胡嚕到地上,認真檢查了女兒嬌嫩的私密處,萬分心疼地抱在懷裏,怒火在心中熊熊燃燒,那一刻一年前胡奶奶家小孫女甜甜的遭遇在她腦海裏翻騰,恨不得再上前踢他幾腳。
大龍哇哇大哭不止,正在好奇看電腦的招弟馬上跑出去跺著腳大聲喊:“奶奶,嬸子打我弟弟了,把大龍打哭了!你快來呀!”
老太太從她房間裏跑出來,衝到樓上,一路喊著:“俺的孫子啊,打哪裏了?叫你王八羔子到處亂跑,不讓你上來你非上來……”然後在兒媳眼皮底下拉著撅著屁股又哭又打滾的孫子,但男孩就是不起來,哭聲也更大了。
一旁的招弟也哭起來,邊哭邊對奶奶說:“嬸子打了大龍的頭,一巴掌打過去了……”
王老太太蹦地站起來,對冷漠的二媳婦濺著唾沫:“你打他的頭幹啥?一個吃屎的孩子,幹了啥天大的事你就一巴掌呼他腦袋上?打憨了咋辦?這是俺王家的一棵獨苗,長子長孫,你生不出兒子就打別人的?”
何琳無法掩飾住自己居高臨下的目光,冰冷而生硬的語氣:“都給我死下去!別杵在我樓上,嚇壞我女兒!”
老太太更加不幹了,手指著何琳,“傷天害理!心如蛇蠍,多毒呀你!現在不容人,將來人也容不了你!就別給自己積德!你也是當娘的人,人在做天在看,別怕報應,報應不到你身上你等著看報應到誰身上……”
“你這該死的老妖怪能不能給我滾下去……”何琳突然歇斯底裏,聲音震得自己耳朵都嗡嗡響,女兒差點脫手出去。就聽見天勤哇哇大哭。好一會兒,她忙著看女兒,再抬頭,婆婆、大龍、招弟都不見了,樓下傳來小聲嚴厲的指責聲。
傳誌下班了,老太太在客廳裏叫住兒子,祖孫三個一起哭,“傷天理,打俺大龍,一點的小孩,哪能禁得住大人的巴掌?單打腦袋,這麼一點的小孩打憨打傻了你說怎麼辦?打狗也得看主人呐……”
傳誌忙跑上樓,卻不見人影,一轉念,馬上跑到當倉庫使用的三樓,就見何琳抱著天勤一動不動站在窗前,呆呆地望著窗下的地麵。
傳誌悄悄走上前,一把抓住老婆的肩膀,克製住聲音:“我抱她,你歇歇……”
何琳突然像個孩子,淚如雨下,坐在地板上哭了起來。傳誌馬上把全部窗戶關死,把老婆扶回臥室,把天勤放在她的懷裏,下樓默默給一大家子做飯去了。
樓上的何琳抱著九個月大的天勤垂淚,樓下的老太太抱著二十一個月大的大龍流淚,兩撥人都在爭取一個人的同情和憐惜。傳誌發現自己不能站在任何一方,索性誰也不看,誰也不管,刀片切土豆,切的“叨叨叨”響。
招弟本是個遭人忽視的小姑娘,雖然平時話不少,但沒有人認真對待過她。
這次她又靜悄悄地走到廚房門口,猶豫了一下,像說出真相又像安慰別人般對廚房裏的男主人說:“……二叔,大龍不是故意摸小妹妹的,他還小,不懂事……”
“以後你們都離遠點!”傳誌不無厭惡地吼了一聲,他從隱隱約約猜測,到現在證實侄子的小賤手摸女兒哪裏了,不然何琳也不至於真下手打他,這一刻他也想到了胡奶奶家的甜甜。
小姑娘嚇得縮著腦袋,訕訕地回到客廳奶奶身後,小聲地抽搭起來。
老太太卻沒給她安慰,“沒眼色勁的,就知道往前湊!”白了她一眼後,卻覺得自己受了冒犯,打狗還得看主人呐,他竟敢在她麵前大呼小叫,因此也提高了聲音說給兒子聽,“小孩的事,你叫喚個啥?你還不是一樣這樣長大的!你小時候還不如他們呢……”
大龍在奶奶懷裏小狗般嗚嗚唧唧叫了幾聲,受了很大委屈般。
傳誌一步邁到門,分明對著侄子:“我警告你,以後不準你上樓,不準你碰小妹妹,你的手再賤,你再碰她我就宰了你!”
見傳誌動了真氣,樓下的全沒聲了。婆家人的囂張氣焰被老公打下去,何琳不覺得他是為自己出氣,而是天勤,他心中最柔軟的部分讓他心疼了。在半斤對八兩的婆媳天平上,她贏取的希望永遠不會過半,她永遠無法達到他母親的重要位置;但一旦換上嬌弱的女兒,他的天平就要本能地傾斜了。血緣是他親情譜中的主線,女兒足夠親,足夠弱,足夠心肝寶貝,足夠需要保護,所以在關鍵時刻足夠對抗他母親這樣的聖人。聰明的何琳已看到手上擁有打敗婆婆的撒手鐧,不過這讓她悲哀,讓她厭倦,她討厭家裏東西風互壓和借刀殺人的遊戲。
傳祥在母親逼迫下給老家鄰居打了個電話,問繡花回家了沒有?鄰居說回來好幾天了,扛著鋤頭下地鋤草去了。
娘倆總算一顆心又放回肚子裏了。老太太說得把孩子送回去,沒有孩子拖累,她一個人什麼事幹不出來?傳祥的意思是兩個都送回去,北京物價忒貴,他一個月那兩個錢養不了。但繡花很快回話,讓招弟回去,回去暑假幫著幹活,大龍留下,待個一年半載再說。於是招弟回去了,大龍還像尾巴似的整天不停嘴地跟在奶奶的屁股後麵吃著東西。
老太太一邊照看孫子,一邊要給二兒子做飯,還要去大兒子那裏監督,怕花錢,都是走著去,要麼借一三輪車載著大龍去。看大兒的第三者還糾不糾纏傳祥,有一度還認為是傳祥有魅力,但一轉臉那女人就反過來要一萬塊錢分手費讓她極度厭惡,至於兒子白睡了人家,純粹活該,誰讓你白送上門的,一個婦女,不管好自己,到處浪蕩,怪不著別人。她就是要耳提麵命,提防傳祥的軟耳朵,替大孫子看好他老爹的錢袋。
沒幾天老太太病了,操心累的,得減一活,反正給二兒子家做飯減不了,飯也不做了,就喪失在二兒子家的必要了,而且吃住在老二家裏,還照顧著老大的孩子,何琳鐵定會想法攆走她。想來想去,把大龍送到幼兒園一段時間吧,也可以接受城市先進的嬰幼兒教育。對於有專家、高級講師指導的雙語幼兒教育,老太太還是相當迷信的;對神童、音樂啟蒙、早年天才這類幼兒園廣告有點膜拜。
她的確應該相信教育對一個人命運的重要性。因此在晚餐飯桌上她試探性地提及,“人老了,不中用了,把大龍送到幼兒園讓人家老師看一段時間吧,也治一治光知吃、喝、玩,不知道學習的毛病。”
上幼兒園得花錢啊,現在除了錢,其他什麼還真不缺。傳誌抬頭看了看何琳的臉。
何琳正在專心致誌地給天勤喂蛋黃和菜粥,沒聽見般。
晚上睡覺時,樓下不斷傳來老太太的咳嗽聲和大龍製造的叮當聲,兒子躺不住了,輕聲與老婆商量:“我聽說有一家打工子弟幼兒園,就是路遠點,要不送大龍去試試吧,等媽的身體好了再說?”
何琳少有的寬容與體諒:“其實我不是那種刻薄與斤斤計較的人,大龍是他奶奶的命根子和王家目前為止唯一的子嗣,我都能理解,別說讓他上幼兒園,就是上讚助的小學、中學按說都應該出一份力。”
傳誌靜靜地聽著。
“但我一直擔心,一直害怕,從大龍沒出生就惦記咱家的戶口,恨不得把這家裏值錢的東西、寶貴的機會都給了她的寶貝孫子,現在咱有自己的孩子了,天勤這麼小,你這個當父親的怎麼也得分個親疏遠近吧?就是再輕視閨女,起碼現在這個是你親生的吧?大龍再重要也隻能叫你聲二叔,你以為將來真與你我有什麼關係?”
傳誌嘟噥:“你想哪裏去了。”
“我不是替自己孩子的將來擔心嘛,你想要不是當初我動作快先行一步,現在咱戶口本上就有大龍一戶了,咱的房子咱的資產將來還能少了他繼承?咱自己的女兒放到哪?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我自己嗎?都是為了天勤,為了你的女兒!”
傳誌唉了一聲,沒說話。
何琳聲音緩了下來,“讓大龍上幼兒園也可以,既然上,就不要上為打工者開辦的,質量和安全都得不到保證,你不是馬上就要畢業了嗎?工資也升了,明年我也能上班了,經濟情況會好很多,就是將來大龍在這裏上小學,咱們也不至於手太緊,不過還是那句話,這兩個孩子,我們的女兒優先!”
傳誌幾乎脫口而出:“當然的呀!”
“那好辦,你先答應一個條件,把咱的這套房產轉到咱孩子的名下,我得確定大龍不會爭走該屬於咱女兒的東西,我才能對他,對你媽的一些做法放心。”
傳誌愣住了,沒料到何琳會提這個從未想過的條件。
何琳也不催他,“隻要我不擔心了,大龍和媽住在這裏我才能感覺安心,才能與你家人和睦相處,不然我會覺得身邊生活著一群虎視眈眈的狼。就像孩子奶奶這次來吧,說是看孫女,照顧孫女,你看現在她照顧的誰?整天照顧的誰?當然我不說什麼,指不上奶奶向著天勤,咱家閨女指望自己的父母還不行嗎?”
講到母親,傳誌心裏鬱悶,不是鬱悶母親沒照看自己的孩子,而是何琳又拿出來說!好在語氣沒有讓他肝火上升,隻是合理的抱怨,而且躺在旁邊小床上的天真可愛的女兒,的確太弱勢了,比侄子脆弱得多,太需要最親近的人關愛照顧了。
“放心吧,咱家東西都是咱家閨女的。”
那晚在何琳的主導下,二人竟來了一場久違的性愛運動。幾分鍾不長,對傳誌來說意義非凡,自從有了女兒後,這是他身邊的女人第一次對性有了主動需求,很不錯的開端。
第二天是周末,小鳳聽說老太太病了,忙不迭地回來幫忙,先把大龍帶出去買菜去了,湊這個機會傳誌把何琳的意思轉達了。老太太開口大罵,“媽個×的就是不長好心眼兒,就怕俺們要她的東西!傳誌你別憨,這麼大的房子給了小閨女,你還有啥說話的地方?誰家孩子不是和娘近?她這是看俺住兒家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了,安個套讓你鑽呢!大龍吃屎的孩子咋就跟小閨女搶東西了?自己心眼不正就看誰心眼都歪!乖乖,你長點心眼吧,別人家給個棒槌就當針了,這房子放誰手裏也不如放自己手裏放心!”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老太太給憋著了,讓兒子扶著躺好,“胸口有一口氣上不來,都是你們這些王八蛋給氣的!”
何琳推著天勤在外麵轉了一大圈,剛進家門,就聽到廚房裏有說話聲,是小鳳在埋怨傳誌,是那種親昵的“為你好”的語調,否則以她的身份和地位在這個家裏怎麼可能對男主人有怨言呢。
“二表哥,你也真是,連二表嫂也不好好說說,真要把我姑氣出個好歹來,還不是你的事?老人年紀大了,不管她說什麼且隨她,有異心的晚輩,還有歹心的長輩嗎?我姑還不是怕你吃虧……”
何琳砰地一聲把椅子踢一邊去,惡狠狠的聲音差點把天勤嚇哭,“什麼東西,到處擋路!”
廚房裏除了流水聲瞬息沒了聲音。老太太卻頂著花毛巾從房間衝出來,“踢誰呢?罵誰呢?誰該你踢的,誰該你罵的?”
何琳就不消停,高亢著聲音,“誰找罵呢,誰找罵就罵的誰!”
“你媽個×的再說一遍,反了你個小舅子熊!不和你一般見識你瞎子趟水試著來了!”
“你媽個×的老東西!給你臉你不要臉,帶著你一窩老少都給我滾出去!”
小鳳在廚房裏“哇”一聲捂住嘴巴就哭了。
傳誌兩步竄到外麵,手指何琳:“欠揍是吧?跟誰說話呢?你他媽是不是有病吃錯藥了?!”
傳誌在氣頭上,好漢不吃眼前虧,何琳心裏急速從一數到十,然後一副高傲神態對一臉驚恐的天勤說:“走,寶貝,你爹這個不要臉的東西,又顧他一窩子不顧我們了,真幸運你還有媽疼你!”抱著女兒上樓去了。
小鳳受了委屈,也是個有脾氣的,放下廚房裏的活計拿起包架著老太太就往外走,“姑,你這把年紀了,還看人家臉色,咱走吧,別寄人籬下了,去找大表哥!”
正合老太太的意,一邊摸著腦袋一邊往裏指,“大龍。”
大龍已兩眼睜開,自己從床上下來跑出來了。三人收拾一下,出門等公交車去了。
樓上何琳也收拾了一番,抱著女兒,心裏萬分窩火表麵上趾高氣揚地回娘家了。
剛才還要打成豬窩的家瞬時冷靜下來了,傳誌看著半拉子午餐,心裏憋氣,怎麼做都是裏外不是人,頹然坐在沙發上。
老太太一行到翠湖灣去了,傳祥說搬一直未搬。一進門,傳祥正打電話,聽到動靜倏然把電話掛了,回頭驚訝地看著老娘、兒子和小鳳。老太太心裏罵,王八個憨熊,又給那小妖精打電話了,不被人家哄去萬把塊心裏難受!天生的賤骨頭,皮癢!
小鳳嘴巴快,又具正義感,把老太太與二嫂對罵的事說了。老大也有點窩火,但沒罵弟媳,隻罵傳誌做人窩囊,讓自己的老娘受這種委屈。老太太還把大龍上幼兒園和何琳想把住的三層小樓過戶給天勤的事說了,氣得不行。但傳祥心眼活動了,反過來勸母親,“她把小樓過戶到她閨女名下,你提出來把這間小房過戶咱誰的名下呀,不就行了?你想想啊,那三層樓無論在誰名下,你去住都不方便,一樣看人臉色,傳誌又當不了媳婦的家,萬一這個小新房給了咱,娘你在北京就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這小房子也不便宜,總價四五十萬呢!傳誌你不用管那麼多,那房子無論是寫他老婆還是小閨女的名,他還不是一樣住?問題是你老人家得給自己要個長落腳的地方!現在看誰的臉色容易呢?”
傳祥在北京待了一年多,道理已會一串一串地講了。老太太一琢磨,也對啊,兒子混北京混得也算不賴,給娘弄套小房子怎麼了?到時也不用看媳婦臉色,人家叫一聲滾,自己就得拖家帶口滾了。不過想想那套大的,好幾百萬,到底有點舍不得。
小鳳此時插話,“大姑,你要有了房子,不管大小,我們沾你的光可方便了!到時候你啥也不用動,我就做給你吃!”
老太太把話給傳誌說了。傳誌犯難了,這一關何琳肯定通不過,她怎麼舍得把新一居給婆婆?其實這個男人內心充滿了悲哀,感到兩邊都和東西親,都已不在意他的感受,這樣分來分去,他反而落在了中間,誰真正在意他了?
兩天後,他去嶽父家接何琳。可能上次給何衝介紹女朋友,酒宴中何衝提前離席造成了冷場和尷尬吧,老何對女婿有歉意,因此很熱情。他對傳誌說,何琳這兩天玩得很高興,晚上還上網發簡曆找工作了,想把天勤送到幼兒園。
傳誌鬆了口氣,就怕老婆回娘家後繼續生氣,不容易哄好。按嶽父指點,他去了小區花園裏,老遠看到何琳在樹蔭下與幾個小朋友的媽媽們開開心心地聊天,天勤坐在童車裏與小朋友咿咿呀呀地玩耍。這溫馨景象讓他感動,她在家裏總是繃緊了神經,做好隨時與自己母親戰鬥的準備似的,有一忽兒會害怕她做傻事,她神經有時很脆弱,會往極端上跳躍。他有點難過,他未能讓她像現在這麼幸福,做一個幸福的漂亮媽媽……何琳看到他,用那種平靜加平淡的眼神,倒不如女兒天勤熱情真誠,老遠就張開小手叫起來。
他過去悄然在她耳邊說:“過戶吧,如果能讓你放心,把房子過戶到女兒名下吧,但產權沒滿五年還需交百分之五的稅,要不可以等到明年,省掉這筆錢?”
五年,他們的婚姻持續了也近五年了,未等歲月催人老,就在種種爭吵與妥協中慢慢物是人非。
何琳用無所謂的神情:“沒關係,近日過戶吧,夜長夢多。”
“可現在拿不出這麼多錢。”
“我去籌。”
傳誌近乎討好地說:“我今年就畢業,已有不錯的公司聯係我,我可以繼續當公務員,也可以到外麵去,你覺得怎麼樣?”
“嗯,不錯。”何琳簡潔地說。
傳誌不死心,“過兩年掙多了錢,會送你一套房子,隻寫你一個人的名字。”
他發現還是不能把小房給母親的話輕易說出口。
“謝謝。”何琳忙著逗女兒,臉上洋溢著母性的光輝。
傳誌決定先壓下,到時候再說,何琳有點不對勁似的,具體說不上來,好像態度淡淡的,寬容了,不願意針尖對麥芒與他吵了。這正是他所擔心的地方。
何琳什麼事沒發生般跟著傳誌回了家。不挑剔了,臉也不陰沉了。
傳誌上班時,何琳給小姨打電話:“房子隨時能轉。”
“想好了?”
“想好了。”
“再想想。”
“不用浪費時間了。”
“不後悔?”
“我後悔走到今天這一步。”
“其實我倒覺得——你有點冤不冤?人都被你培養到這份上了,你再丟手,你隻要一撒手,會有其他條件還不錯的女人很快接管他,人家都排隊呢。”
“我願賭服輸。”
“傻丫頭,以前我勸你離,你又年輕又沒孩子拖累,可現在我覺得最佳時間過去了,形勢對你不利了……”
“我知道自己怎麼做是對我負責……”還有點小小的不耐煩。
空氣裏沉寂了一會兒。
“那好,反正你媽對王家討厭得足足的。我找找關係,爭取少交點稅,唉,真會開玩笑,這三層小樓再回來,還得交一筆錢,吃一塹長一智吧,活雷鋒哪這麼好當的!都當媽的人了,說你什麼好呢?”
鬱華清委托了一家房產中介公司作評估,裝模作樣之後,那三層小樓竟評估出二百萬的價值,縮水了四五倍,這樣百分之五的稅就成了十萬,十萬也不是個小數字啊,尤其對於沒有任何積蓄的何琳來說。小姨說,我來替你交了吧,還不還不說,將來知道孝順我就行了。
不到一歲的王天勤名下有了市值近千萬的三層小樓後,王老太太坐不住了,得空就逼問兒子:“啥時給俺過戶?”
“現在開發商還沒給辦證呢。”傳誌心裏有點煩。幸虧開發商開發翠湖灣時有違規問題,致使房產證遲遲交不到業主手裏,才使傳誌合理地對老娘一拖再拖。
平心而論,這小房過戶給老娘還真覺得沒什麼不合理,母親養大他不容易,他自己有寬敞的房子住,而母親住又不方便,這種家常便飯般的拉鋸戰和動不動就叫婆婆滾的場麵已使他毫無顏麵。現在他後退了一大步,按何琳要求自己不再享有大房子的一半產權,這區區小房給自己老娘算給他一點補償行不行?他寧願自己委屈,自己名下一無所有也不願讓老娘失望,誰叫她是自己的親娘呢!從小養成的家庭觀、家族觀念和孝道讓他心甘如此。
看著老婆開心地逗弄女兒,傳誌愈發鬱悶,愈發找不到平衡,甚至隱隱有點後悔,覺得家庭平衡的最重要的一顆砝碼在自己手中流失了。在母親病況漸好之際,他飛快地交了錢,把侄兒送進一家幼兒園,半年就要三千塊錢,好歹也工作幾年了,連工資、補貼加獎金,一月也三千多塊,除了何琳手裏的固定工資,他自己手裏也有一筆至少同樣數目的隱性收入供隨時調度。在嚴酷的生活麵前,男人沒有個小金庫,就憑老婆的摳門,日子沒法想象。
大龍入了托,母親有了清閑,兒子心裏好多了。不過馬上來的另一件事更讓他開懷,甚至揚眉吐氣,他這個部門有一塊地皮,通過巧立名目,與私營財團搞起了地產聯合開發,按比例拿出一部分給公務員做福利房,另一部分外銷。傳誌平時在單位勤勞、忠厚,與人無爭且對上司忠心耿耿,要知道越是政府部門,越是派係林立,大家平時互相勾心鬥角,用盡心機。在這樣的環境中能站對隊伍並低調做人、積極做事,幾年下來,自然深得上司的賞識和信任。恰逢老天開眼,讓他這個派係此時得勢,有了好機會和肥缺,領導自己避諱不能親自進入,就力推他進入地產公司。除了拿一份微薄的公務員薪水,合作方暗地裏給他年薪三十萬,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到時候他投桃報李,給領導幾套房,各得其所,就把事情圓融了。
這將是一次鯉魚跳龍門的飛躍,在他寒門之士的經曆中,除了考上大學,考上公務員,這次也是值得慶祝的質變,從一個小公務員,步入高薪管理階層,可能是未來職業經理人的起點。也許傳誌從此開始脫胎換骨。
此時的何琳正在鏡中端詳著自己,生了孩子,又是哺乳,又是照顧小孩,還得時時為看護家產與樓下的吵架,人不光變得神經質,易怒易躁,眼角都有皺紋了,黑發裏也偶爾抓出一根白頭發了。她為自己的繁瑣、碌碌和蒼老,感到灰心和無奈,大好年華整天窮耗在內鬥上,曾經單純文靜的她就在這四年的婚姻中流失了,像一杯清水慢慢變成了隔夜茶,一股苦澀恐慌的味道後,渣滓布滿了舌頭。這讓她試著找回自己時多少有此沮喪,回頭看看女兒,可愛的天勤正坐在大床上不斷摔打著一隻橡皮鴨子,啪啪作響,一邊摔打一邊看媽媽,突然,小姑娘咧開小嘴朝母親開心地笑了一下,口水流出來,還咿咿呀呀地說著什麼,如陽光突然穿透陰霾照進洞穴般,何琳一掃心中的積鬱,撲上去把她抱起來,雞啄米似的在女兒小臉上親了又親:“臭小豬,臭寶貝,我們以後要天天高高興興的,我們不再生氣不再戴枷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