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一直沒答應。每當我提起的時候他總是皺眉斥責我說:“我當了十幾年的兵了,這點小病的抵抗力都沒有?”
其實我懂,老何是怕了。怕萬一檢查出來個好歹,他自此出不了醫院的大門。無奈最後我哭了一場,老何才不情不願地去做了檢查。沒什麼大問題,真是萬幸。
我忘了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老何,老何”地叫他,叫了這麼些年,他是真的老了。那天我和他並排坐著看電視,不經意的一轉頭,看見他耳鬢邊的一茬白發。明晃晃的,真紮眼。我看著難受,說要替他染發,還被老何嘲笑了一頓。
電視裏正放著建國六十周年的閱兵式,老何盯著看了一會兒,忽然問我,知不知道他當了十幾年的兵,最遺憾的一件事是什麼。我搖了搖頭,他笑著告訴我答案,他說他最遺憾的就是沒能等到部隊大換裝就轉業了,那07式軍裝,穿在身上多精神,多瀟灑。
我也跟著笑了,心底裏是一片酸澀。
我知道老何一直懷念那個地方,正如我一樣。懷念那老大院、農場、河灘、漫山遍野的花還有數不盡的快樂時光。我日夜思念著它們,哪怕這麼些年我終究沒再回去過一次。
前不久我輾轉得知,再有兩年,老大院和農場就全要拆了。聽到這個消息的那天我又失眠了。我在感情上從來都是一個後知後覺的人,總要在離別很久之後才會感到到難過。所以,夢是我唯一能獲得慰藉的地方。
在夢裏我又回到了農場,翻過那截矮牆去逗弄河灘裏的蝌蚪;在夢裏我又回到了大院裏的操場上,頂著漫天的星星找丟掉的那隻涼鞋;在夢裏,我坐著軍卡顛簸到了一個很遠的地方,迷蒙中睜開眼睛,見到了你。
程勉。
我想我再也沒法欺騙自己,我想你。真的,很想你。
薄薄的一頁半,程勉卻讀了不知有多久。來去反複,反複來去。
窗外乍起一陣歡呼聲,風吹動窗簾,燦爛的陽光灑進來。不遠處球場上,贏得了球賽的士兵正興奮地向觀戰的戰友揮手。
程勉笑了笑,轉過頭,眼睛微微一眨,一滴眼淚就那麼猝不及防地滾落下來,掉到信紙上,暈染一大片。
他頓時有些懊惱,連忙用手擦幹淨。
他想起今天上午老何說的話。
老何淡笑著,神情很平和:“她給你寫了不止一封信,但一封也沒有寄出去,都堆著。後來搬家的時候弄丟了,她背著我們哭了好一陣子,還以為我不知道。後來她上大學了,有一年我們給她收拾書桌,才讓我發現了這封信。不過你放心,我沒看。”
上大學。那應該是哪一年寫的呢?
記得那晚在走廊夜談,何筱曾自責的說,前兩年老何身體就開始不好了,她應該督促他每年都來醫院檢查。按照信中所說,恐怕就是前兩年的時候,她寫下這封信。
越來越多的線索,讓他覺得老何說的話都是對的。他說,他們兩個人都是傻子。他寫了那麼多封信,一封沒寄到她手中。而她寫了這麼多封,卻一封也沒寄。
平白隔空了七年的時光,現在想想都覺得心疼。
不能再等了。
程勉抹了把臉,長呼出口氣,拿起桌子上的電話。
老何這一病,再加上修養,轉眼就到了年後。
新兵訓練也漸入尾聲,下連工作開始準備。程勉那邊雖又開始忙了起來,但卻不忘時時往何家這邊打個電話問候,比給自己家裏打都要勤。這麼個打法,幾乎讓田女士招架不住。
趁兩人在家的時候,她氣得擰老何耳朵:“你趕緊給我好起來,否則這小子得把咱家電話打爆了!”
老何麵上表示自己十分無辜,可心裏卻十分得意,他看的出來,他這老伴,也快被程家那小子成功策反了。
因為生病,原本定在年前請程勉來家裏吃的那頓飯推遲到年後了。說是看程勉時間,可春節期間要戰備值班,今年輪到程連長,那是壓根兒抽不出來空閑。何家二老是等啊等,等到田女士的耐性都快被磨光了,程勉才逮著休假歸來的徐沂,成功請了個周末假。
前一天正逢元宵節,程勉回基地大院過。
趙老師當然知道程勉要去何家的事兒,仔細一盤算這是兒子第一回正兒八經地上人家的門,怎麼也得準備準備吧。可看兒子一臉淡定的模樣,看不出一點焦急來,問起來也是那一句話:都準備好了,您老甭操心。
得,還顯得她多事了。趙老師索性不管了。
這份氣定神閑一直維持到了第二天早上,等到上了車,離何家的小區越來越近的時候,程勉突然有點心慌了。拿出隨行的杯子猛灌一口水,他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何筱就等在小區門口,跟程勉一樣,此時心情有點緊張。看著那輛東風吉普越來越近,她心跳竟有加快的趨勢。
程勉也看見了何筱,迅速將車停好,下車向她走去。何筱瞅著他走近,依然是一身整齊挺括的冬常服,可怎麼感覺有點不對勁呢。何筱就直勾勾地盯著他看,視線落在他肩章上時,就突然明白過來了,頓時就沒好聲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