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3 / 3)

70年,蒙聖恩浩蕩,“敵我矛盾作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的你,被宣布“解放”後,此生第二次下放了,下放在贛東北的貴溪縣,在遠離縣城三、四十公裏的周坊公社三叉大隊,以幹部不像幹部、社員不像社員的身分,幹著文書不像文書、會計不像會計的活兒。那年月好象努力回避“平反”這個字眼,宛如今天的真假“款爺”們,十分忌諱阿拉伯數字4或是13。因此,同年,從純粹子虛無有的“421專案”裏解脫了幹係的我,也被稱作“解放”,分配去了靖安縣農機廠做工人……

父親,打八十年代起,我們生活在一起了,可我們都忙碌得像黨國要人。

你是真忙,為了加快省裏的法製建設,省委決定在江西大學設立法律係,作為省裏唯一的一位法學教授,你責無旁貸,由師院(後改稱江西師範大學)調來了江大(94年與江西工業大學合並後改稱南昌大學),白手起家,開始了該係的創建:教師人選,課程安排,設備購置,審定教案,開不完的會,聽不完的課……白天,你常常不在家,在家的日子,你的書房兼臥室裏,也是人來人往,儻論叢生;我也不是假忙,不過本來我很可以悠著些,將寫作視為聽音樂、釣魚、烹調一般的一種愛好,我卻將自個兒的人生價值吊在了寫作這棵樹上,自己也像隻猴子翻滾在這樹上,一對眼珠轉著四方,眨巴眨巴似閃動的快門,總想在哪個題材裏打響“八一起義”的第一槍。校保衛處的同誌可以作證,在北區校園裏,我窗前的燈,大概總是熄滅得最晚的……

在88年退休之前,有五、六年間,你過的很充實。一解放,你的專業,被視為資產階級的化妝品,像肮髒的手紙一樣被扔進了社會的廁所,開始是憑著你的學養、勤奮,還有覺悟,後來則是按照指令,你在一個又一個感興趣、不感興趣的專業裏“客串”。如同從一片了無綠意的流沙上,回到了蓄有高品味富礦的大山裏,你為自己的專業,被一個旗幟般殷殷呼喚民主與法製的時代所急需而感到振奮、快悅,在這大山裏,你枯敗了幾十年的尊嚴,來風浴風,來雨沐雨,也複蘇起了一片蔥蔥的葳蕤。

中華民族可能是世界上最健忘的民族,一場撼古撕今、山搖地動的大浩劫,僅僅在一代人的黑發尚未全白的時候,便被淡忘了!

你我也未能免俗。

在這段時間裏,每當晚上你從我的房門口走過,總會說上一句:我先睡了,你不要熬得太晚……每當白日我從外麵回來,先進了你的房間,請完安後你會簡單地問上幾句什麼,隨即就埋頭於自己的工作;倘若有客人談工作,你問都不問,即便我是從火星上回來,我對你笑笑,你點點頭,也回報一個微笑。

父親,我們極少有機會坐下來,回憶一些我們共同經曆過的事情,或者你給我講講你坎坷的一生,我也向你吐露自己的心曲,無論是在青少年時代,還是已過不惑之年,它們總是像破了的沙發墊裏露出的鬃毛一般雜亂。結果,我沒有能夠走近你,你也似乎沒有準備讓我走近你。

可表麵上,日子過得順順暢暢,而且幾乎無處不飄逸出一股父子間的溫情,似乎打與生俱來起,這溫情便如故宮裏擺著的精美的北宋瓷瓶,它從來沒有破損過;還彌散了一種新時期裏兩代知識分子間的默契與理解,仿佛不曾有過在兩種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學養、人格經曆,因而也就不曾有過傷害與隔閡,宛如我們幾十年間都漫步於爽風潤雨、飛紅疊翠的文明伊甸園裏……

在江西建國後的高教史上填補了法學教育的空白後,你便退了下來。從此,有了大量的空閑時間,同時寂寞再度像秋天裏暗處一隻壯碩的蚊子,常常不聲不響咬你一口。我卻退不下來了,自然是為名,在同樣適用大森林裏優勝劣汰生存規則的文壇上,我害怕被一個消費社會所淘汰,也被一批年輕的讀者所遺忘。在潛意識裏,我還誇大著自己,以為自己有幾分“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味道,我仍沉溺於八十年代的布道生涯,在所謂的“憂患意識”下,作品總顯得沉重,其實打九十年代以後,下課的鍾聲早已敲響……

其實,沒有人的時候,連我也在嘲笑自己的高尚。

我在炮製另一類文字之時,總想著如何開掘它們的含金量。還在八十年代中期,一個信條就像脊椎骨一般支撐了我:我不會羨慕“款爺”們揮金如土的生活,但我必須擁有對於一個知識分子來說是體麵的生活。這意味著,請朋友或是師長進一家頗為高檔的餐館吃飯,我無須膽戰心驚,躡足不前;也不必為了每月50元或100元的政府津貼,我撕下臉皮去與同事們相煎太急……

為此這些年,一年裏我至少有半年,在外麵體察世界,倘若撞上了機會,我也順手撈上一把世界。在你的日記裏,屢屢可見這樣的記載——

“東東今日去了北京,估計要十天後回來”;“胡平下午乘飛機赴廣東,說是要去寫一篇什麼文章”……

父親,我注意到了你的寂寞。

是人都畏老,雖不像英雄末路那般長嘯悲歌,也不如美人遲暮時的哀婉淒惻,但人們一旦老了,寂寞便如同早起林間婆娑的霧氣,夜半草葉上閃閃的露珠,一天比一天不可阻擋地躑躅在胸臆間,一年比一年更深入地萌動在心田裏。寂寞,是濾去生命百種況味之後的最後一種況味,是洗盡市井塵囂與社會熱點的遠山古刹。寂寞,是果盤裏幾個色澤雖還橙黃可內囊卻在日漸萎縮的橘子,是暮春時節一次次風拂卷了門簾、其實卻纖塵未動的幻聽。

在生命的最後七、八年間,你由每個子女輪流來照顧一年,仿佛開流動展覽會似的,這個“展覽會”上不陳列商品,而是“展銷”一種叫孝心的東西。沒有輪上的則過著自家的小日子,隻有節假日會攜孩子來看你,常常坐在書桌邊一坐就是大半天的你,那好似漫了一層水霧的眼睛,這時倏然亮了一圈,臉上鬆弛而又凝滯的肌膚,也一下變得柔和起來……此外,極少來陪伴你。一方麵是忙,另一方麵,或者視你的絮絮叨叨為地老天荒,清末民國;還有可能因為麵對雞皮鶴發、齒豁牙搖、目光漶散的你,就是麵對自己的明日,骨子裏有幾分害怕。

而我因為常雲遊四方、孩子還太小,沒有輪過一回。別人忠孝不能兩全,是為國家做著大事情,或者戊邊衛疆,或者藏在山溝裏搞著飛彈。而我不過多為的是一個雕蟲小技,吳祖光先生曾給我寫過一幅對聯,現在還在書齋裏掛著,上聯是“一身無正經”,下聯是“半世作閑文”。我屢屢內疚,也多多平衡自己:我們這代人,在為人兒女外,還為人父母,中年的肩膀上壓有家庭的擔子外,更有社會的擔子,兩者間難免的齟齬,常陷我們於一張瓦刀般拉長、砂紙般磨糙了的臉。

我潛意識裏玩起了圍剿之術,企圖以充足的資訊和豐裕的食品來合圍你精神上的清貧。我為你訂閱了不少的報刊,從《新民晚報》、《參考消息》、《南方周末》、《老年報》,到《讀書》、《隨筆》,有時一天到的報刊拿在手裏,約有一塊磚重;還有即便遠去香港、美國,回來也要給你送上盡可能可口又營養的糕點、補品。我人在外麵,當然也牽掛你的頭痛腦熱,總有電話回來問候你的起居。你真的一旦哪裏有了病痛,我們五個子女一下全趕了來,即便是半夜三更,大雪封門,我們也要將你送進醫院,或是請來醫生,一日幾趟地圍在了你的病榻前。在沒有了蜻蜓點水的日子,床頭每一天都是壁壘森嚴。一句古話:久病無孝子,道盡了人生的無奈與親情的脆弱。我們不要印證這句話,我們害怕自己良心的評判,遠甚於外界對不孝之人的戳戳點點……

我曾以為這一切,多少能夠排泄你的寂寞,或是轉移去你的寂寞,而實際上——

它們,瓦解了我在你生前走近你的最後機會。

父親,現在我在看你這兩年的日記……

從1993年起,因為小腦萎縮,你的健忘程度年甚一年,月甚一月,常常一刻鍾前發生的事情,你就忘了,醫生以為可以稱之為輕度的老年癡呆症。日記更是寫得匆匆草草了:每天幾點起床,何時就寢,大小便情況如何,在院子裏走步多少圈……完全成了一篇暮年的生理流水帳。可我發現,在這篇流水帳裏,有些地方,你會提及這輩子你寫過那些東西,文章篇目及主要觀點現存何處。你會用淡得不能再淡的筆調,流露出人生痛之又痛的感喟,諸如:61年國媛死後,我過的是獨身生活。因而陰陽失調,有時不願或寫不出東西來,性情乖僻……

近年來,你的手提筆有些微微顫動,一如雙腿要上二樓也不容易。也許還因為目光的漶散,那字寫得忽大忽小,或輕或重,日記一般每天隻有幾行字。但也有幾天,你好象是一次堅持寫了一、二頁,為著要講清楚你曆史的某個關鍵之處,例如1952年全國高校院係調整時,你為何沒有去武漢,而留在了江西?

在你於去年9月20日摔倒之前,每天白日的大部分光陰,你就坐在這書桌前一把用膠布沾牢扶手的舊藤椅裏,一遍遍地翻撿著抽屜裏的這些日記、材料,以及兩本家人相冊。上麵的照片來自於兩端,要就是八十年代以後的,要麽就是1957年以前的,它們散落於曆次運動的旮旮旯旯裏,猶如一個盡心盡責的糧庫保管員,不知在什麼時候,你從肆虐的火舌邊搶了出來,在相冊裏拚湊起一個五十年代幸福之家的樣子。

事實卻是,我們五個兄妹,不在少年就在童年,便過早地經曆了世態炎涼,還有生之幻變,死之無常!五十年代對於我們,即便有些風浮暗香、枝弄月影的美好,但也被日後一撥撥聚湧而來的磨難與憂患的烏雲給遮沒了。

父親,當此刻,我坐在你坐過的舊藤椅上,打開書桌的抽屜,一一摩娑著似乎還留有你手溫遺澤的東西,翻撿文字及相冊的五指,也總感覺在時時觸及你那溫熱、蘊籍的目光。這時我才頓悟,人生最不可思議的事情,不是卜筮易卦、奇門遁甲、輕功氣功,而是當你在垂暮之年,在一個殘照懶洋洋地倦在窗口的黃昏,端詳著自己和親人早年的照片,你怎麼也搞不明白,那麽多活色生香、浮雕般清晰的日子,怎麼會一下子都不見了?

我也明白了我們兄妹們曾不以為然的相冊,卻幾乎是這個世界給了你溫馨的全部,此外贈予你生命曆程的多是坎坷。

一如我曉喻到作為長子的我,在你生前一直極少與你有心靈交流,似乎也從不太在意於此的你,其實早就在希冀我走近你,並以近年來陸續分檢、歸類好的這些材料、日記,讓我能夠走近你……

父親,我想我正在走近你。

東東

1997年2月20日—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