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父親的五封信之二:道一聲平安
父親:
去年11月9日下午2時42分,你老人家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在將你送去了人生的最後一站??殯儀館之後,在茫茫的夜色裏,我回到了再也不會見到你身影的家,和弟妹們一起,在你住了14年的書房兼臥室,布置起一個靈堂,以寄托我們的不盡哀思。
我這一生,迄今為止,從未經曆過喪事,母親雖然在我少年時便離去了,但她是在被單位草草掩埋後,我才隨你趕到的,更不曾寫過挽聯。父親,看著弟弟剛掛上牆的你的遺照,這時,一幅挽聯,哪管什麼平仄的製肘,如瀑布一樣地從我心胸中瀉下,大妹夫當即為我寫在了白紙上??
上聯是:半世坎坷指問蒼天天心自鑒
下聯是:一生剛正清風滿袖袖下桃李
橫批是:此去平安
父親,你是1917年10月28日出生的。
我們的老家,是離省城不到20公裏的新建縣一個叫田鋪的村子(現在已劃歸南昌市)。祖父叫胡須誌,號曉晴,大概是個清末的秀才,民國早年在外地做過三個月的縣長,任上正遇“匪患”,一次躲在蓬草裏,看見土匪殺人如麻,血汙河水,腥得本來就腥的魚蝦,嗖嗖地蹦起來透氣。他也一個蝦蹦,蹦回了老家,從此居家不出,以教私塾為業。你六歲上就跟著他念起了《論語》、《左傳》……他在給你發蒙和最初的經典式儒家教育的同時,自然也要求你循規蹈矩,發憤功名,日後光大家族門楣。
祖父大概先為你感到失望:
進省立南昌一中讀初一,學生飯堂裏打出來的飯菜糙得像是牛馬食,一天開膳時,高中的學生敲起了飯碗,你也用勺子在搪瓷碗上乓乓地敲起來。學校的訓導主任突然進了飯堂,不過幾十秒鍾,所有的學生都不敲了,唯有你還敲得興致盎然。當然是像一台失靈了的收音機,沒有能夠接受到那烏雲壓城似的目光……接著就是寒假,一紙報告單到了祖父手裏,稱你“性情乖僻,行為浪漫”,決定予以除名。你被祖父一頓惡打,祖母和兩個哥哥誰也不敢上去相勸,直打得你爬不起來,而祖父也大病一場。
開學,你又進了南昌市裏的私立心遠中學,重上初一,一念六年。這期間,你愛辦壁報,以詣之為筆名,寫了一些觸及時弊的文章,當了兩年學生會主席。1935年,北平的“一二?九”學生運動爆發後,你也在校內策應,組織心遠同學上街遊行聲援。其時,因“剿共”事宜,南昌已被蔣介石視為政治重鎮,他曾召集全市中學生到青年宮訓話:國運多蹇,之所以弄到今天這步田地,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青年人不好好讀書,要跟著共產黨後麵攪亂民眾,反對政府。
祖父一顆忐忑不安的心,終算放下了一半:1936年夏天,你第一次走出江西,去上海考大學。先進了上海交大的考場,頭一場考的是數學,你感覺滬贛兩地使用的代數教材不一樣,考試內容偏深。偏偏坐位又靠著窗子,陽光裹著你一片褥熱,頭昏眼花之中,你不作打拚的指望了,退出了上海交大的考試,轉進了北京大學的考場。由理工科轉去了文科,你就是一念之差的事情,真是“行為浪漫”得可以。可這一年北大法律係隻招13人,全國有一千多人報考,你卻被錄取了。
在早已廢除了科舉的民國,家裏從此有了一個在堂堂國立大學的讀書人了!祖父為自己智力投資的成功而臉上一片山青水綠,他早就認定在三個兒子裏,唯有你這個老三是可造就之才,他長期免除了你在家中的一切勞務,在衣食方麵也頗受優待。眼下,他和三寸金蓮的祖母,還有留在村裏管家務農的大伯一起,村裏村外,四處籌措,你在北大的學費得一千多元現洋。
我想,在你離家前的那天晚上,一輩子省儉、清苦的祖母和你的長兄,仍在火苗如豆的油燈下轉悠著兩張黧黑的臉,看看屋裏還有什麼東西,能添進你的行囊,以備不時之虞;琢磨在哪裏再縫一個口袋,或紮一個小包,讓你隨身攜帶的錢財能夠穩穩當當。而祖父,可能雞鳴五更了,他也睡不下去,用解放後的行話來說,他仍喋喋不休地在你身上“打下剝削階級的烙印”。可他到臨死,也不知道自己一顆忐忑不安的心,是否放了下來。
次年,日本侵略軍占領北平、天津,你在未名湖畔的天光雲影裏隻呆了一年。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三校,經長沙遷到昆明,組成了西南聯大。不久南昌也淪陷了,祖父攜家人逃難到了吉安,一路上蓬頭垢麵,鶉衣百結,體弱多病又生性膽小的祖父,半累半驚,遽然而去……
40年8月,北大畢業後,你被留校當助教。43年8月,你應聘為廣西大學法律係講師。次年9月,湘桂戰局吃緊,該校宣布緊急疏散,你又返回昆明,在天祥中學任教務主任兼國文教員。此校是以江西同鄉會的名義辦的私立學校。抗戰以來,百業凋敝,物價飛漲,教員們的工資也入不敷出,如著名教授聞一多,都得去街上擺個攤子,為人刻印章,以聊補家用。父親,你此時雖是孤家寡人一個,手頭也時感拮據,最困難時,不得不變賣了在北平購置的過冬大衣。而西南聯大裏的許多學生,因關山迢迢,烽煙阻隔,早與家人失去了聯係,生活上陷於無著的境地。
有鑒於此,西南聯大裏一批江西籍的青年走到了一起,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希望通過辦學來解決一部分師生的生活出路。此時正逢日寇西侵,國仇又添家破,這所學校被取名為“天祥”,用以紀念並光大一位流傳青史的贛人、傑出的民族英雄文天祥的愛國精神。
這是一所在抗戰教育史,也許還在中國的教育史上很有特色的學校。國家不幸,民族不幸,偏遠的紅土高原卻幸甚,昆明街頭,一時間教授如雲,學者如雨,個個含英咀華,人人握北海之珠。連天祥中學的師資,也基本上由一色的西南聯大師生充任??
昆明天祥中學是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中學,因為她的師資陣容強大,沒有一所中學能夠和她相比。教國文的,有全國六屆人大代表、江西大學法律係主任胡正謁教授,上海社會科學院副院長馮寶麟教授。教文史的,有中國社會科學院曆史研究所副所長熊德基教授,上海師範大學曆史係主任程應教授,在一九三三年教過楊振寧中國古代曆史課的丁則良教授,(《人民日報》海外版一九九三年八月四日轉載了楊振寧的話說:“丁老師講得很活,開拓了我的視野,對我以後的科學研究很有益,至今我記憶猶新,我非常感謝他。”)以寫《聞一多傳》、《吳晗傳》聞名全國的北京大學曆史係副主任許壽諤教授(後改名許師謙),曾任遼寧省委秘書長的才子李曉(後改名李曦沐)。
教地理的,有中國科學院池際尚院士,有北京礦業學院地質係主任鄧海泉教授,北京地質學院研究生院導師王大純教授。教物理的,有中國科學技術協會主席、為發展中國核事業作出了重大貢獻的朱光亞院士,中國科技大學物理係主任黃有莘教授,中國空軍氣象研究所副所長謝光道教授。教化學的,有華東石油學院副院長、國際能源學會副會長朱亞傑院士,中國科學院化學部院士、南開大學元素研究所所長申文泮教授。教數學的,有國際馳名的數理邏輯學家、美國洛克菲勒大學王浩教授,《人民日報》譽為“全國模範教授”、大慶石油學院的曾慕蠡教授,西南聯大工學院的狀元、雲南大學數學係張燮教授,中國科學院嚴誌達院士等。教英文的,則有我這個把中國古典文學五大名著譯成英、法韻文,又把世界文學十大名著譯成中文的北京大學教授。這樣雄厚的師資力量,如果要辦一個大學,也是國際第一流的;隻辦中學,自然是“天下第一”了!(許淵衝《追憶逝水年華》三聯書店1996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