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1 / 3)

一個中國女人的墓誌銘

這個女人,是我的母親,一個本該活到今天、含飴弄孫的母親。

關於她的記憶,似魚肚白天邊的幾痕星光,已經十分依稀——

我記得最清楚的,隻是小學三年級時,一天放學回家,隻見童年時很少見麵的父親(他長年在單身宿舍裏有自己的書房),似霜打了的茄子,臉上灰灰地在和母親嘀咕著什麼。父親1940年北京大學法律係畢業,畢業後沒進國民黨司法機關,也未開業去做律師,而是一直在大學裏教書。一解放,眼見舊社會的司法人員,多數不是被打成了曆史反革命,就是遭到遣散,破帽遮顏過鬧市,他深為自己的選擇感到慶幸。對這個隻需無產階級專政、不需西方法學理論的國家,在高等學校裏一筆鉤去了法律專業更是毫無怨言……

他勤勉地重修辯證唯物主義和曆史唯物主義,書架上壓滿了馬恩列斯毛的經典著作。像一隻急於要跳進油鍋裏的大蝦,以展露自己通體的紅色,他當上了學院馬列主義教研室主任。可是,毛澤東有一句震聾發聵的名言:假的就是假的,偽裝應該剝去。果然,在1957年的那場風暴裏,他被打成了右派。那天,我感覺生命力很是旺盛、隔一年一個、一氣生下五個孩子的母親,那一向爽朗、光潔、頗為富態的臉上,第一回皺紋滿布得像一張鋪開的魚網。

以後的敘述便要跳躍式了,因為很快,我們一家人得各奔東西。

1957年末,黨號召幹部上山下鄉,母親積極地報名了,此時最小的妹妹才兩歲,她若想做個好母親,她便不應該走。我想這不僅是因為她政治上曆來要求進步、工作中總爭強好勝(倘若建國之初,黨便號召計劃生育,我想我下麵一定會被“計劃”掉三個弟妹),更是為著無法承受在學院的不少牆麵上貼滿丈夫大字報的日子裏,她得擯棄一切聲音,低著頭走路。

她去了九江附近一個叫賽城湖的墾殖場,兩年後因工作需要,又調到進賢縣青嵐湖水產養殖場。

這時,父親也被下放監督勞動了,許是主事者的惻隱之心,父親恰分去了青嵐湖,隨他去的還有三個弟妹,隻剩下我一人在南昌住讀。按說,兩人實際上並不在一起,母親在總場做會計,而父親在幾十裏外的一片沙洲上種菜、放鴨,她依然似呆在麻瘋病院,又打報告要求調去了永修縣三角圩水產養殖場,隨她走的是最小的妹妹,那是一個交通十分不便、離縣城有十幾裏水路的地方。

當時,我自然不知道這其中的曲折,我幾乎全部的注意力,都綣縮在似海深的喉嚨裏。每到上午第四節課和下了晚自習時,我清楚地聽見自己的肚子裏生猛地打起了戰爭,為此學校取消了往往排在第四節課的體育。多少個月黑風高之夜,我和幾個家不在南昌的同學,去附近農村的菜地裏偷摘青菜、卷心菜,回來粗粗地在水龍頭下一衝,往既是臉盆又是洗腳的盆子裏一扔,加滿水,再架上幾塊磚頭一煮,沒有油,最多撒撮鹽,可隨之肚皮囫圇,夢也囫圇……

母親顯然也想做個好母親。1961年6月,端午節的前兩天,她來南昌看我,給了我一瓶炒黃豆,一罐鹹菜燒肉。晚上,她帶我去市裏看了一場電影,好像是一部匈亞利的片子,叫《密碼》。此時的洪都,天熱幾近揭鍋的蒸籠。看了半場,體態微胖的母親實在坐不住了,我們出來,坐在馬路牙子上,她大口地喘氣,不停地用手帕擦汗、扇風。她到底給我講了些什麼,我想了三十多年,也想不出究竟來。次日一早,她又背上幾包自己省下來、再通過關係買一點的食物,去了進賢縣。用個美化她的比喻,她好似當年解放戰爭裏那些仆仆風塵、奮勇支前的大嫂……

過了三天,一個電話打到學校,一位老師接到了告訴我,說母親病危,父親已趕來南昌,要我趕快和他去永修。是日,坐夜車到了永修縣城,場部明日才能派船來接我們去。父親畢竟是塊老薑,他打了一個電話問縣醫院,這兩天有沒有死者?又再問:死者是男是女,多大年紀,是什麼單位的?一會兒,我見父親手裏的話筒,嗖地落下來,好似一顆美國佬扔向廣島的原子彈。

次日,父親和我徑直去了母親的墓地。年僅6歲的小妹在遠遠的堤壩上等著,身邊是場裏的一位幹部,她不知道我們去幹什麼,她看慣了當地老表們下湖摸魚,也許她以為我們也是去摸魚。這地方是湖水裏的幾座小山,叫戴家山,是附近戴姓家族的墳山。母親死得突然,她從進賢回到場裏,一天趕了一百多公裏路,先進辦公室,拿起一杯涼水就猛地喝了下去,隨即臉上一片紙白,人也昏倒在地上。場裏沒有醫生,派人送去縣醫院,可未等到醫院,人就已經斷氣。醫生診斷,母親不過就是中暑,倘若能抬到一個陰涼、通風的地方,再用土辦法刮刮痧,她便不會死去……

六十年代初,縣城裏還沒有火化一說,更不會有冷藏設備,屍體運回場部,因天氣太熱,隻能趕快處理:匆匆找來幾塊木板,釘了一付簡陋的棺材。一個副場長剛好姓戴,答應就讓埋在戴家山,因是孤魂野鬼,寄人籬下,不能葬在高處,隻可埋在山腳下,墓碑也沒有立,墳前隻插了根竹牌。那意思是無論於情於理,你們家屬都得將其盡快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