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霍爾琴柯草原,喝酒,傷感,流淚,唱歌的這天晚上,霍爾琴柯對我們說:
即使在現代交通工具異常發達的今天,我也無法丈量出我祖先的領地到底有多大,因為歲月已經使所有的邊界線模糊不清了,加上冰川消融,河流改道,山體移位,沙漠進逼,族民死亡,地名更換等等因素,我幾乎不相信口碑中的霍爾琴柯草原會有那麼遼闊和神奇。但口碑是銷蝕不掉的,霍爾琴柯草原,我們的家族,山似的人,水一樣的故事,月落日出般地流傳著,隻要草原上還有一個牧人,就會說出我祖先的名字,就會和我們一樣虔誠地去膜拜那些護佑了我們,護佑了那些故事的神。
口碑中,我的祖先領地--霍爾琴柯草原的北部邊界線曾經筆直地穿越約古宗列天葬台。從這裏我們能看到昆侖山逐漸消隱的背影,能看到河流搖曳在天地之間如同雲絮出奇得柔軟,能看到巴顏喀拉山遙遠的延伸。山勢坦蕩而高挺,巨浪似的奔湧著,綠色、黃色、鐵青色、淺灰色,層層而上。最高處是藍色,是那種幹淨而鮮亮的藍色。藍色之上就是冰峰雪冠了,那是天上的宮殿,潔白得難以形容。
潔白是河流的源泉。冰晶的宮殿這邊是黃河的源頭、班達拉姆洗澡的星宿海;冰晶的宮殿那邊是雅礱江、金沙江的源頭,兩江在下遊合起來就成了長江。邁過兩江再往南,又是瀾滄江的源頭,那兒離唐古拉山口很近,近得騎馬走一個月就到了。
唐古拉,伸手把天抓。就在這可以抓到天的地方,我的祖先的領地延伸出了它的南部邊界線。沿著這條邊界線西行,是羌塘荒原,那兒地勢高曠,沒有人煙,我的祖先敲著人頭鼓,不止一次地走進去,又不止一次地丟下一些死亡的人畜走回來,直到有一次我的岡日金凱爺爺回來後得了一種惡病,整個部族才停止了對西部邊界的探險。岡日金凱爺爺說:我已經走到地和天的盡頭了,我看見地和天連在一起,走過去不是掉進地獄就是進入天堂,我呢,功德沒有圓滿,進不了天堂就回來了。
霍爾·岡日金凱爺爺那時才二十五歲,他對西部探險歸來後滿身的癤子充滿了恐懼,請來石頭城的喇嘛診治。喇嘛細細查看了一遍,就打坐念經,念完了要走,岡日金凱說:喇嘛你怎麼不下藥?喇嘛笑笑說:怕沒有,怕沒有。岡日金凱氣衰地說:可是我疼啊。喇嘛說:等你死了就不疼了。岡日金凱哭起來:喇嘛你說我會死麼?喇嘛說:會的會的,人都會死,你這麼年輕就要死了,就要完成一次輪回了,好啊,少受些苦啊。
岡日金凱爺爺不想這麼早就離開這個世界,他用一把七寸法輪刀從酥油裏挑出燃燒的燈撚摁到癤子上,聽著吱吱的響聲,咬牙切齒地說:你讓我死,我先讓你死。之後他一聲不哼地用刀和火讓癤子一個個死去,等到身體前麵再沒有癤子活著時,兩顆大牙被他咬碎了。他劈腿而立,張著血汪汪的大嘴朝著家中供養的白瑪哈嘎拉(白色的大黑天)神像祈禱:偉大的本尊啊,我要幸福地活著,我要在霍爾琴柯草原的陪伴下,在女人的陪伴下,在手抓羊肉酥油糌粑的陪伴下,幸福地活著。這時,渾身的灼痛又使他跪下,使他趴下,使他滿地打滾:仁慈的白瑪哈嘎拉,我再也不去天地的盡頭,再也不去射殺那裏的靈牛靈羊了。讓我活著吧,我是岡日金凱,霍爾琴柯草原喂養大的岡日金凱。
岡日金凱是雪山智者的意思,他一再重複,是想讓白瑪哈嘎拉真真切切地聽到這個名字。
就在我的岡日金凱爺爺被滿身的癤子折磨得死去活來,而他也把癤子同樣折磨得死去活來時,八月到來了。每年八月,霍爾琴柯草原的主人都要以歡度新年似的熱鬧場麵,歡迎加壩噶本和他率領的商隊從康區重鎮打箭爐歸來。他們馱運茶葉去了,他們離開家鄉整整十個月,八月份就要回來了。
加壩噶本就是強盜首領,它是主人委任的高級軍事長官,也是霍爾琴柯草原眾多強盜的最高待遇。這次遠去馱運茶葉的加壩噶本是岡日金凱的妹妹江央普姆的男人。八月一開始,江央普姆就歡天喜地地到處說:加壩噶本就要回來了。說夠了又唱:磚茶堆成了高山,擋不住遠方的藍天,強盜把普母當木碗,端著她,騎著馬,一鞭子跑過了草原。這歌聲充滿了野性的悠揚,風似的無拘無束。二十歲的妙音姑娘在八月花團錦簇的草原上青春激蕩。
那時候,霍爾琴柯草原是聞名藏區的出美人的地方。我的江央奶奶自然也少不了美神的關照。正如牧民們唱的:花瓣,花瓣,江央普姆的笑臉;星星,星星,江央普姆的眼睛。而在我的腦子裏,妙音姑娘我的江央奶奶和馬駒一樣漂亮,和天鵝一樣漂亮,和梅花鹿一樣漂亮,和我見過的班達拉姆女神的端美法相白拉姆一樣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