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東風卡車的遺骸前駐足呆愣了一個鍾頭,不知道如何是好。
還是劉國寧比較冷靜,打著冷戰說:我們走吧,反正這裏也沒有周寧,沿著路下去,說不定還能看到他。
張文華說:看到的周寧會是什麼樣的周寧?還不如不看到。
又呆立了一會,我們回天無力地歎息著,無言地鑽進了汽車。
順著山勢沿著公路盤下去,我們無法接近估計能看到周寧的萬丈深淵,隻能離那兒越來越遠;又看到了新的萬丈深淵,但已經和周寧沒關係了。
張文華說:這怎麼辦?我們不能撇下他不管哪。
我說:我們哪裏是撇下他不管了?我們是想找他找不見。要不我們再回去看看?
張文華眼淚汪汪地搖頭,反問道:回去再看看稀爛的車箱和車牌號?
我們默默無語,我們都忘了我們是來幹什麼的,再也不打聽兩個帶著海螺的苯教徒、日喀則的民工和紮西警察的行蹤了。如果這時候目標從我們身邊經過,我們也肯定意識不到他與我們有什麼關係。我們全傻了,隻感覺到一路都是風,都是冷,都是冬天,才八月就已經是冬天了。這是我們的冬天,更是周寧的冬天。
周寧的童年是在天津奶奶身邊度過的。上小學時他從天津去青海投奔誌在邊疆的父母,十多年以後成了青海師範大學文藝理論碩士研究生,畢業後留校任教一年多,又投考到南京大學著名教授、一代戲劇理論大師陳瘦竹門下讀博士,讀著讀著,陳瘦竹先生覺得這個學生根本用不著導師,就駕鶴西去了,周寧又轉而成為著名戲劇大師陳白塵的得意門生。博士學位拿到後,周寧前往廈門大學任教,那是他妻子的故鄉。
周寧在青海的近二十年裏,隻有兩個去處是他最最神往的,一是書齋,二是曠野。他曾經從拉薩步行數百公裏到達江孜,以香客的身份,交了好幾個喇嘛朋友。靠了喇嘛朋友的幫助,他在白居寺的僧舍裏逗留了三個月。
三個月中他天天登上十萬佛塔,參悟人生。有個名叫強巴的活佛告訴他:你的慧根不錯,如果你求得智行佛母的護佑,就可以有大智慧,做成大學問了。說著,領他來到了智行佛母像的麵前。周寧看到原來智行佛母就是一尊被藏民稱作古魯古裏的密宗佛母。她頭發豎起,頂著五個骷髏冠,圓睜著三隻眼睛,皓齒微露,盛怒中含有芳香。脖子上掛著五十個生人頭,通體豔紅,揮舞著四隻手,其中兩隻拿著紅色弓箭,引而不發,弓弦和箭杆上綴滿了烏巴拉花葉,另有兩隻手一手握著金剛杵的柄鉤,一手拿著蓮花繩的環扣。肚腹以下圍著虎皮圍裙,右腿彎起,左腿獨立,踩著人屍,背後是熾盛的火焰。
周寧從此就隻在智行佛母前膜拜了。他了解到,一個人如果按照智行佛母的儀軌修行,修成後火不能燒,水不能淹,風吹不倒,地陷不牢,不生病痛,壽命無限,也不遭不幸意外和兵禍戰亂,遠離了旁阻中擾,生命和智慧像鬆樹一樣長青。智行佛母最為光彩的功德是:以舌為劍,以華章為斧,讓所有的外道心悅誠服。周寧想這不就是我的追求麼?也就是蘇秦、張儀的意思,是半部論語治天下的意思,是舌戰群儒,以理服人的意思。
周寧還考證到智行佛母的另一些聖跡。在《歡喜金剛本續經》裏,他找到了關於這位佛母最早也是最美麗的故事:古印度有一個國王叫俱生喜(生來就笑),他有眾多的嬪妃、奴仆和臣民,有用不完的財富。在六宮粉黛中有一個妃子美麗出眾,聰穎超群,國王十分寵愛。但是後來不知為什麼,國王不喜歡她了,花樣的人兒被冷落成泥了。妃子傷心得天天落淚。有個貼身的宮女於心不忍,就去民間秘密尋訪能使國王重新愛上妃子的秘方。她來到市場上,一個渾身芳香的女子送給她一樣食物,說隻要妃子吃下去,就一定會再次得到國王的寵幸。宮女覺得這麼平常的食物,哪裏是妃子吃的東西,就順手扔進了路邊的水池。沒想到龍太子恰好路過水池,覺得那食物有一股異香,就一口吞了下去。之後龍太子就不由自主地愛上了這位人間的王妃。他變作王太子,向王妃求愛,並和她幽會。一年過去了,王妃生下了一個兒子。國王大為驚異,盤問出實情後,派人從市場上抓來了那個渾身芳香的女子。這女子在王宮裏化現出無窮無盡的神變來,讓國王五體投地。國王知道芳香女子就是古魯古裏佛母的化身,從此就盡其所有,供奉這位能讓人產生愛情的佛母。
周寧想,這個叫作古魯古裏的智行佛母真是對我的胃口了,她不就是女神維納斯麼?當然她比維納斯更完美,不僅沒有斷掉一隻胳膊,而且長出了四隻健康的有所作為的胳膊。
周寧對智行佛母敬仰不衰,天天禮拜,直到有一天,強巴活佛對他說:你該走了,做你自己的事情去吧,你在佛門之外做佛事,要比在佛門之內有用得多。周寧說:我對佛到底有什麼用,能不能告訴我?強巴活佛說:你是讀書人,寫一篇禮讚佛的文章不會有問題吧?周寧說:你是要我禮讚古魯古裏麼?強巴活佛說:不不不,在我們西藏,最應該禮讚的是宗喀巴,沒有他就沒有達賴和班禪,就沒有繁榮昌盛的聖教,當然也就沒有古魯古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