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頭鼓?我們驚呆了,那就是人頭鼓。連眼睛近視的我都看得一清二楚,那或許就是我們苦苦尋找的人頭鼓,七顆無敵法王石宛若七星照耀,瑩光刺眼,那也是七字真言的熠熠光彩,激射而來,攝人心魄。
更讓我們吃驚的是,張文華首先發現,在祈願者的人群裏,竟有一個我們見過麵的人,他就是我們追蹤而來的日喀則的民工。不,他不是單純的民工,他更是一個虔誠的信徒。他的雙重身份讓我們不得不做出這樣的猜測:或許就是他從都蘭吐蕃墓群發掘現場得到了人頭鼓然後敬獻給了他的信仰。
大法會舉行了整整一上午。整整一上午,人頭鼓都是響著的,數萬藏民都是跪著的。鼓聲就是福音,是從遠古的藏土、威武的祖先那裏傳來的聖潔之音,是雅魯藏布江輸送而來的天上的神妙之音。我們盯著七顆無敵法王石真言人頭鼓,盯著那個現了真身的日喀則的民工,盯了整整一上午。
這時一個年老慈祥的喇嘛和紮西警察朝我們走來--我們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多麼智慧的藏族警察,很可能就是在他的保護下,七顆無敵法王石真言人頭鼓才被人安全帶到了日喀則,而且以後也會在他的保護下,七顆無敵法王石真言人頭鼓會被人安全送回它的現世地--都蘭吐蕃大墓。
老喇嘛用藏話給我們說著什麼。紮西警察小聲翻譯道:來參加雅魯藏布江妙音法會的人,不論是漢人還是藏民,都應該跪下,你們來了一上午了,為什麼還不跪下?
我們點著頭,趕緊跪下了。跪下後就感到有點恐慌,越來越恐慌,好像我們的下跪並不是為了虔誠和入鄉隨俗,而是為了悔罪--我們突然之間有罪了,大大地有罪了。
孫學明小聲說:走吧。
於是我們一個個站起來,頭也不抬地撤退了。
我們來到停車的地方,回望著十裏長路上那些匍匐在地的藏民,那些被鼓音降服了的民眾的背影,誰也不說一句話。我知道這是不敢說,一說就顯得我們卑鄙渺小了--憑什麼我們要來尋找人頭鼓,並準備把它拿走呢?沉默。我知道這是靈魂的沉默。
過了好久我才說:不管這麵人頭鼓是不是我們苦苦尋找的七顆無敵法王石真言人頭鼓,我們已經沒有必要繼續尋找下去了。藏民的東西還是應該由藏民賦予它神聖的色彩,人頭鼓作為法器,比作為文物更有價值,就讓它像一個生命體一樣活躍在劄什倫布寺,和眾佛在一起,為祈禱而響亮吧。再說日喀則是雅魯藏布江妙音的原生地,人頭鼓來到了這裏也就等於回到了故鄉。
還是沉默。我知道沉默就是允諾,該是我們返回的時候了。
我說:我想起來了,今天是星期日,是第七天,是緬懷神並懺悔的禮拜日。我們是不是也要懺悔呢?
孫學明說:需要,絕對需要,上帝創世用了七天,第七天就開始休息,休息幹什麼?就是懺悔。
周寧說:所有的宗教在最高境界裏總是一致的,就說七吧,基督教把它看成是一個神秘的宇宙數字,是大數,是聖日和懺悔日。佛教也以為七是聖數,有七佛、七寶、七覺支、七趣等等。《賢愚經》卷九中說:牢造其船,令有七重。……以七大索,係於海邊。……若得珍寶,安穩還歸,子孫七世,用不可盡。作是令已,便斷一索,日日如是。至於七日,斷第七索,望風舉帆……
張文華說:你不要背誦佛經了,還是用我的話說吧,東南西北上下是六個完整的方位,第七是中,是我們這些觀察者的位置,是人的自我意識,要是這種自我意識達到了神和人的統一,那就是人生的超凡入聖了。
我說:我們不可能超凡入聖,我們這次尋訪人頭鼓,說明我們和西藏的教徒一樣,內心深處都有一種永恒的期待,那就是七。不同的是他們知道自己期待的是什麼,並且會用整個生命日日祈禱,而我們不知道,我們的生活態度茫然而無奈。
我們孤獨地離開了那裏,離開了寺廟和眾佛,離開了法會和那麼多虔誠的麵孔。而一種聲音卻永遠留在了我們心中,它在雅魯藏布江的懷抱裏,在無盡的江流依傍著喜馬拉雅山浩浩東去的時候,變成了天地間唯一的聲音,那就是眾生的祈禱,是西藏的神靈和自然賜給我們的雅魯藏布江妙音。
人頭鼓還在敲響,它是要敲出失傳了的那一字聖古的真言麼?它是要把六字真言敲成七字真言而讓人間重現美麗幸福的香巴拉麼?人頭鼓還在敲響,香巴拉已不再遙遠,這就是西藏。在永恒的期待中完善自己和完成神授的使命,這就是西藏。